劍氣裹起的碎屑滾滾。
雙劍劇烈相撞後分開,他們各執一劍立於東西一側,祁不砚右手執劍,天蠶絲劍尖斜指地面,靛青色衣袍、銀飾迎風微晃。
西市的高樓之上,賀歲安昨晚見過的身穿藍色羅裙、戴銀面具、腰掛埙的女子靜靜地看著下方正在運劍對峙的二人,面色如常。
女子身邊站著一名男子。
男子也正在往下看。
他看了一會兒,問道:“崔姨,您當真不出手相助?”
崔姨把玩著腰間的埙,沒回答,卻莫名道:“不愧是祁舒的兒子,他很像祁舒,無論是煉蠱的天賦,還是所習的武功。”
說罷,她露出遺憾神情。這樣的人若活到現在,定是揚名江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可惜了。
崔姨以前煉蠱便是以祁舒為自己的目標,不斷地勤學苦練。
祁舒雖有恩於她,但她也還了——幫祁舒帶祁不砚回苗疆天水寨,崔姨自不會再幹涉此事。
不過,她心中還是想邊以忱落得個不好的下場。
崔姨估摸著時間,沒有再看下去,帶著男子轉身下了高樓,她還有事要辦,他人之事,由他人處理吧,她隻是個局外人。
西市街上,兩道靛青色身影快速移動著,他們的劍氣四溢。
劍術平分秋色。
祁不砚將天蠶絲劍扔至空中,天蠶絲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散開,一根又一根地圍向邊以忱。
Advertisement
在天蠶絲擋住邊以忱進攻的步伐之時,祁不砚曲指吹了一聲口哨,毒蠱從四周爬出,邊以忱以內力震散天蠶絲,再揮劍掃毒蠱。
西市百姓乍見這麼多蟲蛇,頭皮發麻,躲得更牢了。
賀歲安趴在桌子底下。
卻見這些毒蠱死傷了不少。
祁不砚召來長安城內的其他蟲蛇,沒經過煉化的蟲蛇是算不上蠱的,但它們也是能用的。
邊以忱難得出了些汗,汗珠混著脂粉滲進他臉頰那道被天蠶絲劃破的傷口,刺疼刺疼的,他面無表情抹了把臉,妝容糊成一團。
蟲蛇不減反增,久而久之,邊以忱對付得有些吃力了。
便是此時,祁不砚的天蠶絲再度編織成劍,這次編織成兩把天蠶絲劍,他左右手皆持一把,銀光一亮,劃向邊以忱的兩隻手腕。
賀歲安看到邊以忱腕間那兩條屬於祁舒的蝴蝶銀鏈斷開了。
邊以忱臉色一變。
“不!”
他顧不上對付漫山遍野似的蟲蛇,伸手就想接住那兩條蝴蝶銀鏈,卻不及少年身手敏捷,他搶先一步接住了半空中的蝴蝶銀鏈。
天蠶絲劍又劃向邊以忱的腳踝,隔著裙擺,也斫斷了腳踝處的兩條蝴蝶銀鏈,“哐”掉落。
邊以忱重復道:“不!”他忙彎腰,摸向地面。
他目光將近癲狂。
就在邊以忱快摸到時,天蠶絲勾走了地上的蝴蝶銀鏈,四條蝴蝶銀鏈盡數在祁不砚手裡。
邊以忱看他:“給我,還給我,快還給我……”
話音剛落,蝴蝶銀鏈在祁不砚手裡化成齑粉,隨風而散,落在空中,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歲安看到蝴蝶銀鏈化成齑粉時,有種祁舒死後終於得到自由的錯覺,祁不砚卻沒想那麼多,他就是,純粹地想令邊以忱痛苦。
邊以忱愣了半晌,倏地狂笑,鐵劍措不及防地刺向祁不砚。
蠱蟲暫時竟無法近他身。
祁不砚取下腰間骨笛,緩慢吹響,笛音一起,賀歲安感覺心髒被攥緊,西市百姓亦是如此。
邊以忱被悠長的笛音困住,寸步難行,勉力站住腳跟。
祁不砚吹笛時,喉間湧起一股股腥甜,天蠶蠱的反噬又來了,因為吹笛會同時傷害到周邊的人,所以天蠶蠱的反噬會加倍。
賀歲安疼得在地上打滾。
他平生第一次遲疑了。
笛音中斷,遭到天蠶蠱反噬的祁不砚吐了口血。
如果繼續吹笛下去,他就不僅僅是吐一口血那麼簡單了,但祁不砚不是為此停下來的,他在想,若賀歲安因此死了怎麼辦。
他再也找不到一個賀歲安來養了,於是祁不砚選擇停下來。
邊以忱緩過來,疾奔向他。
距離越縮越短。
眼看著鐵劍就要迎面劈開祁不砚,邊以忱忽然頓住了,身體出現整齊劃一的切口,血肉骨頭紛紛被切成數截,像散落的拼圖塊。
鮮血染紅把邊以忱身體切割掉的天蠶絲,天蠶絲上的天蠶蠱卵瘋狂地吸吮著血珠,雪白的天蠶蠱卵逐漸變得紅潤、有光澤。
剛剛笛音停下,賀歲安便不疼到在地上打滾了。
她爬起來。
不遠處是邊以忱的屍體。
祁不砚做到了他一開始所說的,沒給邊以忱留全屍,邊以忱的屍體被天蠶絲切成一塊塊的。
賀歲安看不得這種畫面,匆忙地轉開頭,前不久吃進肚子的兩口肉包子還是全吐出來了,小臉、脖頸、耳垂因嘔吐泛紅。
西市百姓見他們分勝負了,也躲著,不敢出來。
私鬥見血常見。
官府是不會管江湖上的私鬥,可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會引起官府注意的,今天還死了人,官府鐵定要管的,他們哪敢亂動。
也不知少年吹的那支骨笛有何玄妙之處,吹出來的笛音叫他們痛不欲生,幸好中途停下了,反正他們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一遍。
捂住耳朵也攔不住笛音。
他們懷疑他若不管不顧地吹下去,興許能就此要人命。
祁不砚走到一個茶攤前,拎起溫熱的茶壺,柔聲問抖如篩糠的老板:“一壺茶多少銀子。”
他握住茶壺的手還有血。
紅與白,界線分明。
老板眼睛看地上,結結巴巴道:“送、送小公子了。”
祁不砚放了一錠銀子到攤位給老板,用茶水清洗掉指縫的血漬,混著血的茶水流落:“無功不受祿,你無須送我一壺茶。”
老板微愣。
這位小公子此刻看著又很是平易近人,跟用天蠶絲殺人的模樣像又不像,他做什麼事,語氣和態度似完全沒絲毫變化的。
很快,一雙潔白如玉的手褪去血漬,祁不砚又擦唇角,剛吐過血,他臉上也有自己的血。
他拿了一隻茶杯,拎茶壺走向賀歲安,她就趴在欄杆邊緣。
在地上滾過的賀歲安渾身髒兮兮的,麻花辮也亂了,皮膚有幾道灰塵痕跡,祁不砚掌心貼到她的小髒臉上,擦去一層灰塵。
祁不砚低眼看指腹的灰塵:“剛才,很難受?”
她踮起腳,湊到他面前。
少年看她。
賀歲安亦在看他:“你呢,你剛才也很難受?”
祁不砚捻了捻從她臉上擦下來的灰塵,洗過的手又徹底髒了,似不太能理解賀歲安說的話:“你為何會認為我剛才也很難受。”
“那你為何會認為我剛才很難受?”賀歲安反問他。
“你疼到在地上打滾了。”
祁不砚回道。
賀歲安慢慢道:“你雖然沒像我那樣疼到沒出息地在地上打滾,可你吐血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以後能少用這支骨笛。”
有些人,是不值得與他同歸於盡的,賀歲安沒說出這句話。
祁不砚又擦掉她臉上的一道灰塵:“賀歲安,我不希望你難受,是不想你死,我還想養你,你不希望我難受的原因是什麼呢?”
賀歲安沒想到祁不砚會問這個問題:“我……”
“我也不想你死。”
吹笛的難受是可以致命的。
以前沈見鶴曾和賀歲安提過,如今她親眼所見。
他將她的臉全擦幹淨了:“那你為什麼會不想我死。”祁不砚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別人也應該如此,哪怕是賀歲安也不例外。
賀歲安有點摸清祁不砚的腦回路了:“有些事是憑心,不是憑目的的,我就是不想你死。”
祁不砚輕喃:“有些事是憑心,不憑目的麼。”
官兵來了。
他們團團圍住出了事的街,待看到地上的屍塊,神色各異。
聽人報案說此處出現了官府通緝多年的殺人犯,誰知隻有屍塊。大理寺少卿問報案人:“你說的殺人犯是?”
報案的西市百姓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如何回答得了。
大理寺少卿看向祁不砚。
他穿著打扮很像官府通緝多年的殺人犯,但年齡是對不上的,少年很年輕,那個殺人犯都三十好幾了,不過他們可能有關系。
還沒等大理寺少卿開口問祁不砚,他忽問:“你們難道沒被通緝多年的殺人犯的畫像?”
自然是有的。
大理寺少卿略不明就裡:“有畫像。但你這話什麼意思?”
祁不砚彎眼笑:“既然有畫像,便可證實這具屍體是你們通緝多年的殺人犯了啊。”
有衙役懵圈。
他嘟囔:“都是屍塊。”
祁不砚眼神澄澈:“可以拼起來的,需要幫忙麼?”
大理寺少卿環視過西市街道,目光回歸到少年那張看似無辜的臉:“不用勞煩,這是我們官府的事,是誰將他變成這樣的。”
“是我。”祁不砚發現賀歲安的手也有不少灰塵,倒茶水過去,一根一根地搓洗。
賀歲安將腦袋垂得低低的。
很多人都在看著他們。
大理寺少卿從頭到尾審視祁不砚,此人尚未滿二十歲,承認殺人時卻毫無波瀾,跟沒心似的:“是你?你為何要殺他?”
祁不砚放下茶壺:“他要殺我,我便殺了他。”
大周律法是規定,對想殺自己的人,可以採取自衛,哪怕將其反殺,也不觸犯律法,更何況,殺的還是官府通緝多年的殺人犯。
大理寺少卿沒遺漏西市街道的蟲蛇屍體。
江湖人殺人的手段不是他們官府能幹預的,隻要不傷及無辜,江湖與官府素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派人撿起屍塊。
需將屍塊拼接起來,他們辦案必須要確認對方的真實身份。
至於祁不砚、賀歲安。
他們也需要錄下一份口供。
等做完以上的兩件事,衙役又登記他們現居哪家客棧,待核實無誤,他們可以暫時離開了,從上午折騰到晌午,總算告一段落。
他們住的那家客棧就在西市,祁不砚做過的事早已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