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別怕,慢慢睜開眼睛。」
漫天星河,無邊無際。
他還說:「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是我夫君趙陵,我與他,是結髮夫妻。
他說小蓉兒很乾淨,然後殺了梁王,對我道,我們會越走越遠。
濃情蜜意之時,他有次也突然對我道:「蓉兒可知,朕除了趙陵這個名字,還有一小字,名喚子晉。」
他說,夜深無人處,蓉兒也可喚我阿晉。
阿晉,是小蓉兒的夫君。
他總要我這麼說,然後心滿意足地擁我入懷,再道一句:「小蓉兒,乖。」
阿晉,阿晉。
東海黃公,赤刀粵祝,亡於虎口。
可是沒人告訴我們,白虎終有一日,也不得善終。
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我絕不會再去看那角牴戲….
那晚,睡夢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他,他望著我笑,擦去我臉上的淚,一臉嫌棄:
「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的還如此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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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兒,你果真生了個皇子,你會長命百歲,將來看著你的孩子,登高望遠,封禪祭禮。」
「蓉兒,這亦是我之所願。」
13
次日醒來的時候,我的眼睛應該是紅腫的。
因為我看到了呼延泓坐在床邊,面色不善。
桌上放著的那枚玉璽,如此顯眼。
他道:「我昨晚過來的時候,宮人說你睡下了。」
「是,臣妾身子不適。」
「可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陛下都看到了,您想要的東西,在桌上,臣妾想向您求個恩典。」
「你說。」
「放我出宮。」
呼延泓眉頭蹙起,嗤笑一聲:「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女兒找到了,接回宮中便是,我說了會封她做長公主,小孩子而已,我難道會容不下她?」
「陛下,並非如此,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神情一怔,接著忽然來了脾氣,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齒:「把那玩意兒放回去,我不要,你今日說的話,我便當沒有聽到過,胡敏蓉,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陽兒難道不是你的兒子,你就這麼狠心,要捨棄我們父子?!」
呼延泓氣急敗壞,我沒搭理他。
不歡而散之前,他甩手離開,走了兩步,忽又回來,陰沉道:「胡敏蓉,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女兒找到了就卸磨殺驢,以前對我百依百順,還知道拿話哄我,如今利用完了,翻臉無情,想走?你省省吧,等我死了再說。」
玉璽,他未再多看一眼。
此後也許久不願見我。
呼延泓是個好皇帝,對我而言,也是個好丈夫。
有時想想,卻也如傳聞所說,我這等二嫁皇後,得此庇護,婦復何求。
但我別無他法,我太想我女兒了。
河清已經七歲,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我問她願不願意回洛陽時,她問我:「回去有什麼好?」
我想了想,道:「回去之後,你便是大寧的公主。」
「公主有什麼好?」
「公主可以穿漂亮的衣裙,錦衣玉食,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是嗎,那些我都有了,我還想要,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她掰著手指頭,認真地看我:「阿娘,這些東西,宮內都能有嗎?」
我詫異道:「誰教你的這些?」
「雅庭酒樓舉辦詩酒大會的時候,那些文人說的啊,他們還說,如今是太平盛
世,做皇帝都未必有我們平民百姓自由,我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看日出就去登山,想撿石礫就去河邊,豈不美哉。」
河清稚嫩的聲音,使我沉默一番。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
趙陵死前,我對他道,下輩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如今連他的女兒,也早早地選擇了另一條路。
我無法勉強河清。
所以我想要和她一起,去看空山新雨後。
可我和呼延泓還有個兒子。
四歲的陽兒,亦是同樣聰穎,他問我:「聽父皇說,母後不要我們了?」
我頓了頓,摸著他的頭道:「莫要聽他胡說,母後沒有不要你,你永遠是母後的兒子。」
「那,母後為何想離開?」
「...母後也想和你阿姐一樣,去登山看日出,河邊撿石礫。」
「那您有沒有想過,阿姐為何能去登山看日出,河邊撿石礫?」
「為何?」我有些不明白這小孩子的意思。
陽兒一本正經道:「君明臣直,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貞,家之福也,母後和父皇是夫妻,將國治理好了,才有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阿姐她們才能去登山看日出,河邊撿石礫。」
…教你的這些?」「父皇。」
幾日不見呼延泓,思來想去,我去大殿找了他。
一國之君,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懶散地翻看奏摺,地上還放了一壺酒。
見我進來,臉色一變,冷哼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個騙子。」
我嘆息一聲,上前撿起散落在地的摺子,「陛下處理政務的時候,不該飲酒。」
「沒良心的騙子,還敢來管朕的閒事。」
...」
我把摺子放他腳下,「臣妾先告退了,等陛下能好好說話了再來。」
說罷,起身便要離開。
卻不料下一秒,呼延泓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他拽得驚呼一聲,身子前傾,徑直栽到了他懷裡。
呼延泓悶哼一聲,想來是被我撞得太用力了。
他咬牙道:「胡敏蓉,你想謀殺親夫。」
「分明是你突然拉我,陛下都一把年紀了,還幹這等幼稚之事。」
我有些生氣,起身想要離開,又被他伸出胳膊,勾著我的脖子不放。
使勁掙脫了幾下,像是被鉗制住脖頸的鵝,又氣又急,撅著屁股,我伸手去撓他臉。
「放開!呼延泓,你真幼稚,快放開,我生氣了!」
「你生唄,我就喜歡看你氣急敗壞的樣子,別總端得那麼正,累不累啊。」
他心情變得很好,可是轉而又一邊勒我脖子,一邊陰惻惻道:「還有,什麼叫我都一把年紀了,蓉蓉,你給我解釋清楚。」
「放開,我喘不過氣了,要被勒死了!」
耐心忍到極限之前,我憋得臉都紅了,一把撓在了他臉上。
呼延泓適時鬆開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抓破了?」
果真,一道挺長的指甲痕,滲著血。
火氣全消,我訥訥道:「都說了放開,你非要鬧。」
「胡敏蓉,我平時一定是太縱容你了,打捨不得打,罵捨不得罵,所以你蹬鼻子上臉是吧。」
他瞥我一眼,我縮著脖子,不說話,但表情也不服氣。
呼延泓一把抓過我的手,一根根地看,「哪一根撓的?」
「幹嗎?」我使勁往回縮。
「不幹嗎,表揚一下,然後把爪子咬斷。」
語氣威脅,他臉上卻含著笑,懶洋洋的,還作勢要將手指放在唇邊。
我猛地抽回手,忍不住白他一眼。
興許是那記白眼不夠正式,他湊了過來,又開始動手動腳地想要攬我的腰——
「別生氣了,不走了,嗯?」
身形高大的男人,環住我的腰身,半躺在我懷裡,仰面看我,聲音溫柔。
深褐色的眼眸深沉又純粹,睫毛濃密,如鴉羽一般。
手指有意無意地撓在我癢穴上,我忍不住拍他的手,嗔了句:「別鬧。」
「不鬧,隻要你不走,以後我都聽你的。」腦袋埋在我懷裡,他聲音含了幾分倦意。
我愣怔了下,忍不住開口問他:「呼延泓,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你是我媳婦兒,疼你不是應該的嗎?」
「可是,我值得嗎?」
他撩起眼皮看我,挑了下眉:「老子喜歡,你怎麼那麼多話。」
「我不好。」
「誰說的,我砍死他。」
「我說的。」
「胡敏蓉,你有病是吧。」
他突然來了脾氣,坐直身子,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一轉頭,對上我朦朧的淚眼。
一瞬間又變得神情柔軟:「哭什麼,又哭,你一哭我就害怕。」
他伸手幫我擦淚,動作有些粗魯:「你整天在想什麼,胡敏蓉不好?天底下便沒有好女人了。」
「那麼聰明一個大美人,堅韌又勇敢,若非有你,我還真搞不定那幫滿嘴仁義道德的權柄文官。」
「咱們倆是天生一對,當年出使大魏,你在廊下為我縫衣服,我便說了,在我們匈奴,隻有自己的女人才會給男人縫衣服。」
「沒人給我縫過衣服,你和我母妃一樣溫柔,也和她一樣美麗,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想,將來定要娶大魏最美的女子為妻,你以為殺進洛陽之時,我為何那麼著急要呼延綦的命,他若不死,你便不會是我的。」
「胡敏蓉,對你,我如獲至寶,所以無需妄自菲薄,我若喜歡一個人,喜歡的便是她的全部。」
紫光殿外,落日餘暉,浸染天際。
我垂眸,復又抬頭,將手放在了他手心。
四目相對,他笑了,我也笑了。
屬於我的月亮和星星,皆已落下。
但少女時期的胡敏蓉,見過滿天星辰,永存於心。
人活著,總歸是要值得。
要站在日光之下,迎接明日重新升起的太陽。
這盛世,如我所願。
也如他所願。
(正文完)
【番外:趙陵篇】
洛陽城,新帝大婚。
鑼鼓喧天,喜樂齊鳴。
皇後是胡家之女。
他們說她天生鳳命。
可笑的天生鳳命,趙陵低低地笑,隻覺這場入目璀璨的大婚之禮,染滿了兄長的血。
人都道邑王府三公子,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
現如今,他的靈魂已經扭曲得變了形。
所以當那十四歲的女孩,用乾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臉上藏不住的欣喜,天真地訴說她對他的憧憬和歡喜,趙陵隻覺諷刺。
她還是個孩子。
但是胡家的孩子,又焉能是平凡之輩。
她此刻用乾淨的眼睛看著他,就算是真的,將來這雙眼睛,也會無可避免地蒙上骯髒與醜陋。
胡徐兩家,都是對梁王感恩戴德的狗。
總有一天,成長起來的胡敏蓉,也會趾高氣揚地站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前朝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惠賈皇後亂政、性妒,發起瘋來連皇帝也敢砍殺。
趙陵冷笑,他已經是喪家之犬的傀儡了,不過爛命一條,不殊死一搏,更待何時。
隻不過,踏上那條路,比他想像中更難,更苦。
乍一見宋有淑,他是有些詫異的。
她笑得明艷,與喬靜嫻幾分相似的眉眼,熟悉得令他眼眶發熱。
孤軍奮戰太久,他太孤單了,太想念從前的一切。
邑王府的兄長,花草樹木,乃至屋檐上的燕子窩,他都無比想念。
相處久了,宋有淑與喬靜嫻其實並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