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幺兒清早起來呆愣愣的異狀,自然也都由暗衛講給了他聽。
“她還曉得何為嫁人?倒還先催問起來了?”他的聲線冷凝中帶了一絲笑意。
蕭弋眼前甚至漸漸都浮現了那樣的畫面。
她裹在被子裡,模樣有些呆,眉梢眼角都泄出一點緊張的味道,手定然是拽著被角的,腳趾興許都會緊張地蜷起來。
等到劉嬤嬤去喚她起床,她大抵腦子裡還在想,不是要嫁人的麼,怎麼還未嫁呢。
他突地想起了一樁事來,便問趙公公:“納彩宴定在了哪一日?”
“欽天監擇過期了,後日。”
蕭弋“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似乎隻是單純地問上那麼一句。
……
待到第二日。
那些禮都抬到了誰家門前的消息,就這麼傳遍了京城。
茶館裡,眾人議論紛紛。
旁的事他們是不敢議的,但若是議起這樣的喜事,自然不會有人來作管束。
“是抬到靜寧巷了吧。”有人道。
“那兒不是柳家的宅子嗎?”
“你便不知了吧,這柳家宅子早早被人買下了。聽聞那宅子如今外掛一個‘楊’字。恐怕就是那位岷澤縣來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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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聽聞從岷澤縣來了好幾個姑娘呢?這究竟是哪個?”
眾人對新後好奇極了。
而另一邊,那些個宗婦千金們,也都得了信兒。
按祖制,她們得赴納彩宴。
“她算什麼人?不是說是個傻兒麼?平白搞出這樣大的陣仗,我們這樣多的人,都得跟著忙活起來。”有人暗暗抱怨。
但隨即便被丈夫斥責了回去。
“婦道人家,見識短淺!且不論人家是醜是美,是傻是聰慧,她身上頂著的身份,就已經重於一切了!”
隻有蠢人,才會盯著這個人不放。
而聰明的,都知曉立新後的意義何在。
不管旁人如何議論,到底是到了納彩宴這一日。
這一日,寂靜許久的靜寧巷,又一次迎來了人聲鼎沸、車水馬龍。
一駕馬車在門前停住。
那馬車外頭掛朱紅色帷簾,馬車頂鑲以明珠,馬車四角垂以金黃穗子。上刺“晉”字。
第49章 納彩宴中
管家見到這駕馬車的時候, 愣了一下。
因為宅子裡有與這馬車一模一樣的, 此刻還停在後院裡呢。管家恍惚了一瞬, 而後才迎了上前。
守在馬車前的是個眉眼和氣的年輕男子, 那年輕男子按住了管家的肩, 湊近低聲與他耳語幾句, 不多時的,管家便變了臉色。
楊宅外來往馬車,眾人都是頭一回到這樣的地方來,這些人四下探望打量,便瞅見了馬車這邊的情景。
今日前來的都是各家的當家夫人,又哪裡會蠢?她們猜不出馬車內人物的身份, 但卻一眼就認出了馬車, 乃是皇家御造之物!想來裡頭的人,來頭的自是不會小的。
眾人多瞧了幾眼, 見裡頭的人依舊沒有要下馬車的意思, 她們方才打消念頭,先一步往裡行去。
柳家當年輝煌時刻, 自是十分鼎盛的, 不然李氏也不會想要與其結親。後來柳家落敗,但宅子卻是保存得極為完好的,又有近來李天吉等出力裝扮,如今再一踏進來, 自然是美輪美奂, 令人驚嘆的。
幾人低聲議論:“這位姑娘不是打從鄉野來的嗎?她哪裡來的錢?能置下這樣的宅子。”
“你忘了李天吉?”
“原來是他的功勞, 倒也不怕那位生氣……”
“也不知今日那位新後會露面否?”
“怕是不會的,這才過去多久的時日,禮儀種種怕是都未教會呢。”
而旁邊湊作一堆的年輕姑娘,議論的便又是另一樁事了。
“你們可聽聞如今京裡頭出了位錦鯉仙子?”
“什麼錦鯉仙子?聽著便覺得俗得很。”
“那是你那日未曾見到……”說話的人,便細細與旁人描述了那日盛況,說罷,又壓低了聲音,道:“橫空出世這樣一位,偏又正當李四要嫁柳家的時候,李四怕是要氣個好歹了。”
李妧在京中負有盛名,又因其故意拿捏姿態,因而並不常與京中貴女來往。大家提起她來,話裡自然不會留情。
眾人低聲議論著,很快便進到了院子中。
酒宴已經擺下,禮部官員也已經到了,李天吉兄弟更是腆著臉前來了。禮部官員也正發愁呢,心說這位新後沒有父兄在,他們又能同誰坐同桌,共飲酒呢……李天吉兄弟前來,倒是好歹多了個說話的人,不至於那般尷尬。
外頭漸漸熱鬧了起來,楊幺兒還坐在鏡前,蓮桂在後頭給她梳頭,梳得極為細致,細致得楊幺兒都起了一絲倦意。
但她是個極為聽話的人。
蓮桂與她說:“姑娘莫要亂動。”
她便直挺挺地坐在那裡,連頭發絲撓過臉頰,帶來微痒的感覺,她都沒有動彈。
劉嬤嬤陪在一旁,道:“今日來了許多許多的人,都等著瞧姑娘呢。要將姑娘打扮好些,免得叫那別有用心之人笑話了去。”
楊幺兒似懂非懂,正想點頭,卻又驟然想起頭發還在蓮桂的手裡,便僵在了那裡,模樣小心翼翼,看了叫人心裡發軟。
好不容易,蓮桂給她梳好了頭。
劉嬤嬤道:“姑娘先坐上一會兒……”
“外面……”
“且讓他們等著。好讓他們知道,今日這宴不是說吃就能吃的,姑娘說見就能見的。叫他們心底也存個高低之分。將來見了姑娘,才會自然而然地恭敬起來。”
楊幺兒便乖乖坐在了椅子上,兩隻手都並在了一處。
劉嬤嬤不由一笑:“讓蓮桂給姑娘取些吃食來好不好?”
楊幺兒遲緩地點了下頭。
蓮桂便淨了手出去了。
劉嬤嬤留了個小宮女在門外,然後便到前頭去主持大局了。
楊幺兒在那裡端坐了一會兒,實在僵坐得腰背都酸了。
她伸出手,抓起了案上未收起的簪子,學著用筆寫字的時候一樣,用簪子在案上輕輕畫……
一筆一劃不知疲倦。
再難的字,寫上百遍千遍,總能記得住了,也總能將筆劃寫好了。
楊幺兒便是如此。
如今再堪堪一筆劃,隱約都有了點字體秀麗的味道。
“這是什麼字?”一道聲音從她背後響起。
“窈。”楊幺兒乖乖念出聲。
念完,她又猛地扭頭看了一眼,然後又扭了回去:“……做夢了。”
身後伸來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
那隻手白皙少血色,手背上依稀可見青筋的痕跡。手指指節細長,按在楊幺兒的肩上,力道透過了那層薄薄衣衫,傳遞進了骨頭縫兒裡。
“是皇上?”楊幺兒喃喃道。
“是朕。”
“不是,是夢。”楊幺兒執拗地道。
蕭弋隻好拽著她身下的椅子扶手,用力一帶,就讓楊幺兒轉了個圈兒,轉向了他。
“哎?”楊幺兒慢吞吞地眨著眼,長長的睫羽抖了抖。
蓮桂已經取了吃食回來了,隻是她同小宮女一塊兒站在門外,且都低著頭,不敢踏足進來,更不敢抬頭來望。
楊幺兒又眨了眨眼。
蕭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眼眸的顏色漸漸變得深沉起來,他緊盯著她的眼,突然抬起手,手指劃過了她的眼角,像是在瞧一件漂亮的物件。
“從前這裡是灰蒙蒙的。”他說著揉了揉她的眼角,帶著點親昵的味道:“現在變亮了。”
楊幺兒滿面懵懂,並不懂灰蒙蒙在哪裡,亮在哪裡。
蕭弋卻盯著她的眼睛瞧了好一會兒。
這樣的一雙眼總是叫人覺得難以抵擋的,她的眼睛像是會化形一般,會化作那天真無邪的劍,往人的心底鑽。
“方才在練字麼?”他低聲問。
楊幺兒猶豫一陣,才小心地點了下頭:“……嗯。”
他轉頭看向門外的宮人:“取紙墨來。”
蓮桂應聲,將手中的食物塞給了小宮女,然後便轉身去取筆墨紙砚了。
等蓮桂取回來,楊宅中更加熱鬧了,前頭的聲音都隱隱鑽進了楊幺兒的耳朵裡。
有那樣一剎,楊幺兒是真心覺得這是在做夢的。
這是她前半生從未有過的經歷。
蓮桂將紙墨筆砚在桌上一一擺開,又忙收拾了桌上散落的發飾。
楊幺兒瞧了瞧門外的小宮女,又瞧了瞧她手裡託著的食物,這才收起了視線。蕭弋察覺到了她的動作,但卻沒有出聲叫她先吃,而是道:“寫給朕瞧瞧,朕瞧你有沒有偷懶。”
蓮桂聞言,嘴角不由往上抿了抿。
皇上這不是欺負姑娘呢嗎?姑娘有沒有偷懶,皇上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連姑娘練的字,都到了他那兒呢。
楊幺兒全然不知。
她繃緊了背,然後小心地捏住了筆,蘸取墨汁,平腕豎筆,緩緩開始寫名字。
不知不覺寫了兩行,楊幺兒才恍恍惚惚地抬頭來,她指著自己,細聲道:“幺兒,我。”
“皇上,你。”她又指著蕭弋,“可……可……”
可是皇上怎麼寫呢。
蕭弋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湊近了些,低聲道:“貪心,如今便想學寫別的字了?嗯?”
貪心?
是罵她嗎?
楊幺兒攥著筆,茫然四顧。沒有委屈或疑惑,隻有茫然。這大抵是她平日裡最多的一個表情了。
但她越是這般,越是顯得可憐又可愛。
蕭弋往前靠了靠,幾乎半個身子都貼近了她,他的手掌張開,裹住了她的手:“……朕教你寫。”
他的手自然有力多了,相比之下,楊幺兒的骨頭都像是綿的一樣。
她被他的手帶動著,在宣紙上留下了全然陌生的字跡。
蕭、弋。
蕭弋寫完便收了手。
楊幺兒指著那兩個好看的字,念:“皇、上?”
“不是。”蕭弋也伸手指著上頭的字,道:“蕭、弋。”
楊幺兒一派茫然。
這是第三個名字了。
她指了指蕭弋,一個一個數:“皇上,主子,蕭弋……”
蕭弋忍不住笑了下,面上的深沉之色登時被驅散。他便也學著楊幺兒的模樣,指著她道:“幺兒,月窈,姑娘。”他的嗓音低啞,喚起名字來的時候,帶了別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