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六公主與巫女,都叫他暫且拋到了腦後去。
待進到殿中,蕭弋便聽見了楊幺兒讀書的聲音。
他走到楊幺兒的近前,將人拉了起來:“同朕一並出門走走?”
楊幺兒正坐得累了,聽他這樣講,自然心下歡喜。
他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往殿外去。
春紗在後頭低聲道:“皇上,娘娘,該披上大氅、拿上手爐……”
蕭弋道:“手爐取來。”
春紗雙手遞上。
“走罷。”他一手將楊幺兒攏在了懷中,便如此帶著她往外行去。
外頭寒風吹拂而來,楊幺兒不自覺地抖了下,然後便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了。
蕭弋嘴角噙了一點淡淡笑意。
如此倒也是好的。
她倒知道往他懷裡躲了。
待走上了一陣,蕭弋低聲問她:“幺兒還記得朕同你講的丹城,冬日裡是什麼模樣嗎?”
“許多雪。”
“人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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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吃的少,很少。”楊幺兒一個一個數了過來。
“等到春日趕往木木翰,那時丹城還未完全化雪,比這時還要冷,要足足等上半月,方才天氣回暖些。可丹城縱然白日裡暖,晚上……”
“晚上冷。”楊幺兒補充道。
“不錯。”蕭弋頓了頓,道:“幸而大晉京城便在寒冷之地,將士們自古習慣了寒天凍地的滋味兒,待到春日開撥抵丹城,卻也能御寒了……”
楊幺兒點頭:“唔。”
“幺兒怕冷嗎?”他突然問。
她想了想,便又往他懷裡鑽了鑽:“怕。”
邊塞的寒,是裹著棉袄錦裘都擋不住的湿寒。
那股冷意直往骨子裡鑽。
蕭弋眸光閃了閃,他低聲似哄孩童一般,道:“從今日起,朕帶幺兒每日在外間走走,一兩月後,幺兒自然便不怕了。可好?”
楊幺兒想了想,竟是反問他:“皇上,與我玩雪?”
“是,朕同你一並。”
楊幺兒走著走著,便停住了腳步,她倚靠在他懷中,仰頭、眯眼,道:“那便好的。”
蕭弋方才覺得堵在喉嚨處的那口氣松了。
“還記得昨日朕同你講的故事嗎?”
楊幺兒點頭。
蕭弋嘴角微微彎了彎,道:“那便接著昨日的講……木木翰的黑水湖,並非是黑的,隻是後頭填了無數人的血肉進去,這便染成了紅,血色日漸厚重,堆積得多了,方才從紅,變成了黑……”
她抬著臉,一直盯著他,聽他講一萬士兵葬身黑水湖,化作鬼魂的故事……
又聽他講,丹城外有個賊人,愛拿女子的皮囊來做燈籠的故事。
“他便指著那檐上掛著的燈籠,怪笑道,難怪這個燈籠不比上回的好,這回扒的原來是個六十老妪的皮……下回該尋個年輕姑娘的來,揭皮拆骨作燈籠,在上頭挽兩朵花,該更是漂亮……”
楊幺兒似是天生少了那根筋,聽來並不覺得畏懼,相反還津津有味。
她也不會問,那賊子最後如何了。
她當真隻是在聽故事,別人隻管往下講,她便隻管聽著就是,實在天底下一等一等的好聽眾。
不知不覺,二人便從坤寧宮走出了老長的一段距離。
她緊盯著蕭弋。
蕭弋便也低頭緊盯著她柔軟的面容,眸底有什麼情緒沉沉又浮浮。
他嘴裡還在講著那些奇異的故事。
心下卻浪濤翻滾。
他到底是自私的。
若當真往丹州去徵伐木木翰,他勢必是要將楊幺兒也帶在身邊的,絕不會留她在宮中。
他單單隻離她幾個時辰,便覺得難以忍受,又遑論相隔數月?
從他伸手將她扣在宮中開始,便注定他隻能一直這樣抓住了她,一旦松開半分,後果都不可想象。
……
這廂。
六公主與鳳亭,隨著皇宮宮人緩緩往前行去。
宮人們推著他們的行李,拉成了長長的隊伍。
除此外,他們身邊便再無半個天淄國人了。
六公主白日間在朝上說,使臣歸國而去,眼看天氣越發地冷,焦急慌亂之下留下了他們。
可哪有使臣歸國,慌亂到留下公主與巫女的道理?
她的話一半是真一半卻是假。
天淄國的使臣隊伍的確歸國去了……
隻是裡頭,但凡同她與鳳亭接觸過的人,都叫他們二人親手剁了,自然無法與大晉皇帝告辭。
六公主面容冷漠地行在雪地裡,待行至一半,她突地扭頭道:“那是皇上輿駕。”
鳳亭便也跟著扭頭看去:“嗯。”
他的目光卻是飄飄揚揚,最後落入了那道更不易被發覺的人影之上。
六公主低聲道:“大晉皇帝還當真將皇後時刻帶在身邊啊。”
她想說,豈不是叫皇後太沒了自由?
可周圍都是大晉宮人,她到底是閉了嘴。
鳳亭突地啞聲道:“他們要去丹城。”
“什麼?”六公主一頭霧水,心說,你是從哪裡瞧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皇帝:打仗也必須要帶老婆才能活下去這樣子。:)
第八十八章
六公主與鳳亭被安置在了元和殿。
元和殿距離養心殿、坤寧宮都有老長的一段距離, 六公主在宮中待了兩三日, 每當她要轉出門時,便會被宮人攔下。
宮人面容平靜,道:“外頭風大, 公主還是在室內歇歇罷。”
六公主氣悶,轉身回去, 在鳳亭的對面坐下:“你便不急?”
鳳亭動手衝了一壺茶出來, 啞聲道:“書中誠不欺我, 大晉的茶果真要更香冽些。”
六公主見狀,更覺得氣悶:“你倒是有興致……”
“急有什麼用。”
六公主在屋子裡轉了兩圈兒,便又走到了門邊去,巴巴地盯著那宮人, 道:“我不能去見皇後娘娘嗎?我想同她說話。”
宮人掀了掀眼皮,道:“娘娘這兩日病了。”
六公主驚訝道:“病了?什麼病?嚴不嚴重?”
宮人便閉口不言了。
六公主轉身又回到了鳳亭的身邊坐下, 她啞聲道:“莫不是那物……”
鳳亭淡淡道:“不是。當是風寒罷。”
“你又知道了。”
“那日見她行走在雪地裡, 沒有披大氅, 當是受了寒。”
六公主抿了下唇, 嘆氣道:“大晉人的身體果真是要嬌弱些的。”
鳳亭沒有說話。
到底還是天淄國的人命更硬,百煉不死。
這廂坤寧宮內,碳火燃得極旺,室內撤去了香爐,隻餘下點點藥香味兒。
帷帳落下,透過層層帷帳,隱約能瞥見床榻上側臥著一個人影, 人影修長。這時候一陣腳步聲近了,帶來一陣淡淡檀香氣,那是衣裳上燻的香。
纖纖玉手勾住帷帳,高高卷起,動作稍顯一絲笨拙。
緊跟著她方才在床榻邊上坐下了,寬大的裙擺便就此拉拽到了地面上。
她的身子微微前傾,幾乎擋去了床帳內的光線。
“皇上……皇上……吃藥……”她細聲細氣地道。
床榻上的人,方才堪堪睜開了眼,泄出點點冷厲的光,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不吃。”
這病的,並非是楊幺兒,而是蕭弋。
楊幺兒從前居在農家小院裡,缺衣少食是常有的事,打從來了京城,便又是錦衣玉食地好生養著,身體愈發好了起來。
於是冬風吹來,冰雪拂面……雖冷,但卻不會叫她受涼。
蕭弋便恰恰不同了,他年少時體弱多病,後來身體日漸轉好,但為了裝作仍在病中,便也總居在光線晦暗的地方,如此長久下來,身體自然有所影響。
於是一陣風吹來。
楊幺兒躲在了蕭弋的懷中,蕭弋便染了風寒,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如今與從前不同。
從前皇帝若是不病,那才叫奇怪。
可現下,皇帝若是病了,便反倒叫大臣們失去了那份小心敬畏之心,想著左右皇上也是要病的,一場冬風都能叫皇帝病下來,若是改日再病倒,那便不能算作是他們氣倒了的。
因而對外都是道:皇後娘娘病了,皇上憂心皇後身體,便暫居坤寧宮,不見大臣,朝務隻管送往坤寧宮。
大臣們也並不疑心。
他們都見過皇後娘娘是何等絕色,小皇帝年紀小,因而心下多有不舍,恨不得住在床榻邊陪伴,那都是正常的事。
何況他們心底下,原本就盼著皇帝耽於美色才好呢。
皇後病了,問安的折子倒是往宮中遞了不少,楊幺兒自是不會翻的,她隻管等著煎藥,藥煎好了,劉嬤嬤便親自捧到她的手邊,道:“勞煩娘娘了。”
楊幺兒眨眨眼,便又聽劉嬤嬤道:“皇上不喜吃藥,要娘娘花些心思。”
如今,楊幺兒坐在床榻邊上,便有些茫然無措了。
他不喜吃藥。
她便替他吃罷……
這樣,藥味兒就都進她的嘴裡了。
楊幺兒想著便掙開了蕭弋的手。
蕭弋察覺到她的動作,便又閉上眼,有氣無力地道了一聲:“幺兒,朕不吃藥。”
楊幺兒也不出聲,她隻捧起了藥碗,湊到唇邊,自個兒灌了一口。
是極苦的。
但還是香的。
她一個人便能喝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