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臉疲累,盯著對面的院兒,說:“芝姐兒到底是做錯了,她家中這副境況,誰都咬著牙,受著苦。又哪裡止她一人呢?她到底是嫁了人了,負氣回家,不過是叫她家中雪上加霜罷了……”
楊幺兒將那聲音從腦中甩了出去,搖著頭,她想說“我嫁人了。”
蕭弋卻已經擰起眉,眉間痕跡深深,他扣住了楊幺兒腰間的布袋,沉聲道:“你難不成還真想回去?”
你死便也是要同朕死在一塊兒的。
可話到了嘴邊,他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來。
她雖懵懂無知,但定然也是怕死的。
若是當真說出來,也許她便真鐵了心想回家了。
當皇後有什麼好呢?於她來說,也許不過是困囿於高牆之內,如此付出一生。若是命不好,指不準還要陪著他一並死呢。
楊幺兒這才慢吞吞地搖了搖頭:“不能回去的。”
蕭弋面色稍霽,親了親她的下巴。
若是她哪一日能如開口說“要吃藕粉丸子”一樣,便也自然地同他說:“我喜歡皇上,要同皇上一起。”他大抵便不會總忍不住這般試探她了。
可轉念又一想。
以她的性情,若是會這樣說話。
那便不是她了。
蕭弋面色冷淡,手下卻是拉過了小毯子,將楊幺兒裹在其中,隨後便將人往自個兒懷中一按,道:“幺兒睡會兒。”
楊幺兒掙扎不得,隻好閉眼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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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弋便這樣低頭凝視著她的面容,瞧得越久,他便越覺得一身無畏。
……
行軍行到中途,眾人才發覺,鈞定侯府上的二公子竟然也混了進來。
鈞定侯府的大公子自然氣急,將他狠狠揍了一遍。畢竟若是蕭成鈞死在外頭,那鈞定侯便隻剩下蕭光和一子了。他現在跟上來,若是兩個都死了,可怎麼好?
隻是這時候再將人趕回去,也不大現實了。蕭弋將人叫到跟前,說了兩句話,便將蕭光和編入了軍中。
於蕭弋來說,誰死都不過是一樣。
但鈞定侯府兩個兒子若是都在,自然是有利的,鈞定侯府必然不願大軍出半點事。朝中若有人使絆子,鈞定侯自然會是最先跳腳的那一個。
一轉眼。
大軍便行進了丹州。
大晉近年風平浪靜,一路上倒也並無危險。
隨後大軍駐扎於城外,其餘人卻是拱衛著帝後進入了城中。
知州在城門下相迎。
眾人隻見馬車車簾一打起,俊美少年當先走下來,隨後卻是轉過身去,又牽了個戴著帷帽的少女。
若非瞧模樣,似作婦人打扮,便如牽了個小丫頭似的。
眾人心頭不由都浮現一個念頭。
小皇帝到底是年輕了,新婚便這樣舍不得人,打仗都要將人打在身邊,實在……胡鬧。
第九十一章
丹州並無皇帝行宮, 眾人便一並入到了知州府中, 隻是待甫一進門,便見四名打扮豔麗、身著胡裙的舞姬,朝蕭弋的方向一躬身, 聲音柔媚迷人,像是用什麼特殊的秘藥喂出來的。
跟隨進門的眾人, 面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 不由紛紛看向了楊幺兒。知州這般動作, 但凡長了眼睛的,都瞧得出來其中用意了。
大晉朝允許官員豢養樂伎舞姬,甚至還可從教坊司領了官妓,放到宅中養起來。
他們將樂伎舞姬視作可隨手轉送的贈禮, 更將這等行為視作是一種風雅。
眼下這丹州知州,便是想要用府中養著的年輕貌美的女子, 來取悅皇上。眾人心道, 這怕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心中是不願跟隨去邊城的。
氣氛剎那凝滯。
知州臉上的神色也有些僵硬。
誰能想得到, 皇上是帶著皇後來的呢?
從未有過這等先例啊!
朝中也無人來報這樣重要的事啊!
這時候,倒唯有楊幺兒大大方方、認認真真盯著她們瞧了會兒,扭過頭,正要同蕭弋說話。可她又不慣於說給旁人聽見。偏生蕭弋又比她高一截兒,楊幺兒想湊在他耳邊說。於是想了想,便隻好拽了下蕭弋的袖子。
始終不曾開口的蕭弋,這才斂了斂眼底的冷色, 轉過頭看她:“嗯?”
旁人見著這一幕,便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更低下頭去,愈發覺得那幾個樂伎舞姬瞧著令人心生尷尬了。
這廂,楊幺兒湊在蕭弋的耳邊,低聲問:“她們也跳舞?”
“嗯,還會奏樂而歌。”
蕭弋說完,便看向了那幾個女子,淡淡道:“便留下罷。”
知州緊繃的神情頓時舒緩開來,他忙躬身笑道:“是,臣遵旨。”
他這番動作,並未引得旁人面露喜色,反倒氣氛更有些怪異了。更有人暗暗抬頭,朝皇上的方向瞧了一眼,心下似是有了什麼想法。
蕭弋的目光從知州身上轉了一圈兒,淡淡道:“帶路吧。”
“是。”
知州忙躬身走在了前頭,這樣更顯得獐頭鼠目了。
他又哪兒知道,方才蕭弋打量他那一眼,他那顆腦袋便已經是挨上了铡刀,就差那麼一點兒了。
知州讓出了主院給帝後入住。
那幾個年輕女子,便也跟著低眉順目地進了門,便住在了一旁的東梢間。
楊幺兒還扭頭多瞧了兩眼,方才同蕭弋進了屋子。
屋子裡已經點了炭,燃了香,縈繞在鼻間的便是一股子奇異的香氣,勾得人心尖都跟著顫悠悠起來。
楊幺兒不由得抬手捂了捂胸口,隨即便自個兒走到椅子旁坐下。
蕭弋抬頭瞧了她一眼,問:“累了?”
楊幺兒這才點了下頭。
“伺候娘娘歇息。”蕭弋道。
春紗與蓮桂便立即上了前,不多時,楊幺兒便已經洗漱完,換了衣裳,一身暖洋洋地便窩進了被子裡。
春紗望著楊幺兒餍足的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
偏偏娘娘也不問問她為何嘆氣!春紗想跺腳,又忍住了。她憋在嗓子眼兒裡的話,都快要將她自個兒生憋死了。
她便隻好俯身,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娘娘歇息罷。”
蕭弋實則也有些倦意上頭,但他還是命人取出了輿圖。
輿圖擺於桌案上,蕭弋在桌前落座,與身後的床榻便隻隔了一扇屏風,屏風呈透明紗狀,一面繡山河,一面繡花草鳥石。
一瞧便知是臨時搬出來作樣子的。
從前擺在這兒的屏風,上頭還不知鑲嵌了多少玉石翡翠。
蕭弋隻掃了一眼,隨即便神色淡淡地垂眸去看輿圖了。
他們隻在丹州府歇息一日,收糧草,擴辎重,隨後便要趕往邊城。
這便是最後一日的舒適生活了。
屋中靜寂,中途知州來到門外,輕聲叩門,說為恭迎皇上,備下了一場宴。蕭弋將他斥了回去,知州便不敢再提了。
知州其實也並不想多與這位新帝交談。
他瞧新帝,覺得這分明是個手腕心智尚稚嫩的少年,因而才會做出將皇後都帶上戰場的事來!
可有時候,他又無端覺得背脊發寒,皇上隻消朝他不輕不重地瞥上一眼,他便本能地生出逃避之心。
知州是深信自己直覺的。
皇上出宮以來種種行徑,興許是做給旁人看的也說不準呢。
知州不敢往下深挖,便隻管縮著頭低調行事就是了。畢竟他也沒有什麼後臺可言,若有後臺,又怎會發配丹州這樣的地方呢?
知州走後,便再無旁人闖入小院兒中了。
一時間,院中靜寂,隱約間倒還有點愜意味道。
這時候隻聽得一道人聲響起,那是把守門邊的侍衛冷冰冰的聲音:“可是有事?”
緊跟著一道女聲響起,柔柔道:“……奴家還不曾拜見貴人。”
……
結束了馬車上顛簸的日子,楊幺兒緊緊攥著被子,不知不覺睡了許久。
窸窸窣窣的聲音,隱約地傳遞進她的耳中,像是有誰在低語……長長的睫羽撲騰兩下,她到底是睜開了眼。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屋子裡依舊是暖的,也是靜的,可那靜裡頭摻了一點子的雜音。
楊幺兒茫然環顧了一圈兒。
室內沒有旁的人。
她自個兒掛起了帷帳,披上了外裳,光著腳踩著地毡上,往前走了兩步。
隔著半掩半遮、朦朦朧朧的屏風,她瞥見了身影。
三道。
一道著玄色衣衫,在屏風上印下了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另外兩道身形瞧著不大明晰,隻瞧得見腦後垂下青絲,似是女子……
是鬼?
她便從屏風後探出了頭去,小心翼翼,唇瓣都抿住了。
這樣一瞧,她方才瞧見,原來有兩個女子,一左一右立在蕭弋身側,她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胡裙,露出一截兒雪白的腰肢,身子微微弓著,朝他的方向靠近,似是要貼到他的身上去,要親他一般。
她們正低低地說著話,聲音低柔,叫人聽不大真切。
可縱使是聽不大真切,楊幺兒也覺得裡頭像是摻了什麼味道,帶著一絲絲甜媚,不輕不重往人的心上撓。
這並不讓她覺得悅耳。
反而像是書本裡大聖被念了緊箍咒一般。
難受……
楊幺兒茫然了一瞬,便想要湊近些去聽。
她一手扶著屏風,身子便要往前。
那屏風轟然便倒了下去,將桌案旁的女子驚得跳了起來,連忙拍著胸口,往後退去,旁的旖旎心思都被那屏風給揮散去了。
門外侍衛同時也是一驚,叩門道:“皇上?”
“無事。”蕭弋道。
他轉頭看向了楊幺兒。
“過來。”他衝她伸出手。
楊幺兒沒動。
“方才嚇著了?”蕭弋問。
她還是沒動,甚至也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連“啊唔”一聲都沒有了。
蕭弋瞧了瞧她的模樣,單薄的裡衣外頭隻披了一件外裳,瞧著便叫人覺得冷,她又膚白如雪,青絲這樣懶散地垂在頰邊,看著像是從冰天雪地裡走出來的雪女一般。
蕭弋一滯。
他竟然從她身上看出了點點冷意?
“幺兒。”蕭弋仍舊抬著手沒有放下來。
可楊幺兒偏是動也不動,眉眼還是那樣的眉眼,不見一絲旁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