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明退出幾步,搖頭苦笑:“不愧是魚猴子啊……”
魚初月悶頭往上蹿。
這座山被惡頭陀折騰得亂石嶙峋,最是好爬。
她知道剛才崔敗全力一擊之後,必定已經力竭。惡頭陀鐵了心要拉他陪葬,定會合攏山間的裂隙,將他擠死在裡面。
“大師兄啊大師兄,你魚師妹我別的不行,爬山可是一等一的好手。”
她給自己打了打氣,姿勢更加利落,蹭蹭蹭就爬到了惡頭陀的下巴附近——這石臉雖然有百丈高,但嘴巴畢竟位於面部下方,離地也就十幾二十丈,她很快就趕到了。
隻見不遠處,金燦燦的巨大‘卐’字已深深切入這邪煞五官之中,落石滾滾,山體震蕩。綠色邪光就像是陽光下的泡沫一般,根本沒有半點反抗之力,一層層蒸發殆盡。
惡頭陀的抵抗越來越微弱,咀嚼的動作做到一半,整張臉便開始僵化了。他頂著那佛光,瘋狂地掙扎,拼盡了全力想要拉上山腹中的崔敗一起死。
魚初月四下一看,在那惡頭陀猙獰扭曲的唇角處找到了一絲縫隙。
她不假思索抓著山藤蕩了過去,落在縫隙旁邊,抓過大把山藤,迅速結成一個活動的繩套,匆匆布置了一個不久之前自己把自己倒掛在樹上的陷阱,然後牽出一道藤,往腰上一圈,縮起身體,像魚一樣鑽進了那三尺來寬的縫隙中。
“大師兄!”她一邊喚,一邊手腳並用向山腹中爬去。
心中估著他的位置,快速爬出了七八丈,忽見不遠處有一點隱約的清光。
是崔敗的劍!
魚初月心中大喜,急急埋頭向前爬。
“大師兄我來了!你別怕,別亂動,等著我!”
黑暗之中,崔敗緩緩撤去了手中掐的訣,眯起眼睛望了望那隻好像在泥坑裡鑽拱的憨頭魚,低低一笑,搖頭應道:“嗯,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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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初月雙目放光:“大師兄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別亂動,我這就過來!”
崔敗抿了下唇,道:“為了我命都不要?”
她趕緊撇清:“為了蘑菇!”
幾句話的功夫,她已經離他很近了。
她從外頭爬進這黝黑的山縫裡,眼睛無法適應黑暗,什麼也看不見,隻知道循著他聲音傳來的方向匆匆向他爬去,差點兒一頭撞在了他的身上。
‘錚’一聲,他收起了卡在山縫之間的劍,抬起手掌一摁,摁住了她的魚腦袋。
感覺到他掌中活人的體溫,魚初月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氣,順藤摸瓜,抓著他的手臂摸了幾下,迅速找到了他的身體。
她爬上前,將自己柔軟的身體整個貼在了他的身上,摟緊了他的腰。
“……你在做什麼?”崔敗僵硬地問道。
“帶你出去啊!”她很自然地回道,“你的手呢?抱緊我!”
崔敗:“……”
山體又傳來一陣極悶的顫動,邪煞惡頭陀溢出痛苦悶哼,狠狠一壓一擠,縫隙立刻縮扁了將近一尺!
“快點啊!”魚初月急了,衝他吼道,“磨蹭個鬼啊!”
崔敗:“……”人生第一次被人嫌棄,被人對著臉吼。
感覺實在是……非常新奇。
他伸出手臂,環住了她。
“再緊點。”魚初月很不滿意。
崔敗:“……”
他收緊了雙臂,將她狠狠一勒。
“唔,這還差不多。出發了,千萬別松手哦!”
隻見她重重一扯腰間的山藤。
遙遠的地方仿佛傳來了‘嗖嗖嗖’的聲音,崔敗剛想凝神去聽,忽然感覺到一股極大的拉扯之力從她身上傳來,他挑了挑眉,唇角微勾,順著那股力道輕輕一掠。
山藤驀地收緊,將二人拽向縫隙之外,就像踩到陷阱被‘嗖’一下吊起來一樣。
她不確定他有沒有受傷,下意識地把一隻手護在了他的腦後。
摸了兩下,忽然發現他的頭發像絲一般,又順又滑,她好奇地輕輕薅了一下,片刻之後,忍不住又再薅了一下,還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偷瞄他,發現這裡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她便掩耳盜鈴地放下了心。
崔敗:“……”
狹窄的山縫中,開始簌簌地掉落碎巖,鼻腔中滿是塵土的味道。
魚初月擰了擰腰身,發現崔敗把她摟得很緊,便放放心心把另一隻手也騰了出來,用雙手將他的腦袋護得嚴嚴實實。
這麼好的頭發,要是蹭禿了一塊,那真是太可惜。
崔敗呼吸停滯了一瞬。
他猶豫片刻,騰出一隻手來,有樣學樣護住了她的後腦。
這樣一比較,才發現他的手比她大了太多。她用兩隻手捂他的腦袋,勉勉強強能護住,指縫之間隻能聽天由命。而他隻用一隻手,就能把她的魚腦袋整個罩起來。
他思忖了一下,隨手把她的魚臉摁在了自己的胸口。
魚初月急了:“你抱緊我啊!”
崔敗的聲音隱隱帶著笑意:“在抱了。”
話音未落,眼前驟然一亮。
出來了!
就在二人堪堪離開山體縫隙的霎那,隻見‘卐’字金芒向著四周陡然散開,山壁之上,惡頭陀的表情徹底凝固,隆起的五官出現道道裂紋,整張臉分崩離析,那道猙獰的唇角裂隙轟隆合了起來,碎巖飛濺,像是崩了滿嘴尖牙。
山體崩塌,山藤遠遠蕩了出去,被飛濺的碎石割得七零八落。
魚初月感覺到腰間陡然一松,身體空落落地開始下墜。
她剛一掙,便感覺到崔敗把她壓得更緊了些,讓她整張臉全部埋在了他的胸口。他斜攬著她的肩背,摁著她的腦袋,另一隻手反手出劍,切入山體,略一借力,便帶著她輕飄飄地躍了起來,在亂石之中橫掠幾下,輕輕巧巧地落回了地面。
他隨手攬護著她,擊碎大大小小的山石,迅速退到了安全區域。
景春明搓著手,在原地踱來踱去。
見這二人平安歸來,他連念了十來遍‘阿彌陀佛’,急急迎上前來查看他們有無受傷。
“嘶——頭破了。”他盯住了崔敗的後腦勺,“快,我給你看看,傷著哪裡了?”
崔敗皺了下眉頭:“我沒有受傷。”
景春明上下一打量:“到處都是血手印還能沒傷?”
話一出口,崔、景二人齊齊一怔,然後望向魚初月。
她後知後覺地低頭一看,發現左手整隻已經僵麻了,鮮血滴滴答答順著指縫往下淌。
攥住袁絳雪的劍時,她割傷了手。
方才著急攀上山去救崔敗,沒留神什麼時候迸裂了傷口,於是抹了他一身。
看著他身上那些血手印,她嘴角直抽,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
崔敗冷著臉走近,捏住她的手腕,從芥子戒中取出一壺晚霞色的水,咕咚咕咚就往她傷口上面澆。
“啊啊啊啊——”一愣之後,魚初月喊得撕心裂肺。
傷口就像被火燒。
她想縮手,但手腕被他鉗住,分毫也動彈不得。
景春明倒吸一口涼氣:“這是火靈髓?”
“嗯。”
“火靈髓拿來洗手?!”景春明差點兒衝上去搶東西。
魚初月的呼痛聲憋回了嗓子裡。
這樣一壺火靈髓,已經價值一個佛子了,他就這麼隨手拎著,往她的傷口上灑錢?
往她傷口上灑錢!
崔敗懶懶地抬眼瞥了瞥這兩個沒見識的家伙,淡聲道:“傷處恐感染邪祟。”
殺一殺毒而已,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在魚初月被金錢迷住眼睛的這一會兒,崔敗已經把她的傷處衝刷得幹幹淨淨。
他再一次取出回天斷續脂糊住了她的傷,裹上靈紗,略帶些警告地盯了她一眼。
“這隻手,不要再動到。”
那瓶寶貴的神藥被他用得一幹二淨,隨手扔掉了瓶子。
魚初月:“……”想撿回來刮一刮。
崔敗轉過身,面對著那座正在崩塌的山。
有風從靈植中吹過來,魚初月不自覺地縮了下脖頸,感覺後腦涼飕飕的。愣了片刻,想起方才有一隻溫熱的手護在那裡。
她怔怔地抬起眼睛,去看崔敗的背影。
便看見他那墨緞般的發絲中沾了不少血,後背更是像被惡鬼抓撓過一樣,密布著縱橫深淺的血手印。
魚初月嘴角一抽:“……”真的,天道好輪回,何曾饒過誰?當初設計顧妙瑩糊修無極一身闢谷丹的時候,她和崔敗還樂呵得很,一轉眼,便輪到她和他了。
方才那一丁點奇怪的感覺不翼而飛。她望了望天,特別期盼天上下一場雨。
心念剛剛一動,便見那山體轟隆往下一鎮,徹底停止了搖晃,最後幾絲綠光邪光從山體深處被迫出,在那怒金剛法印的強勢碾壓之下,頃刻灰飛煙滅。
闢邪之後,金燦燦的法印從山間旋起,浮至半空,緩緩消散成一片微芒。
下一刻,陣陣帶著檀香氣息的淺白甘霖從天而降,落在了面前的腐地上。風變得柔和了許多,隱隱約約間,仿佛有梵音聲聲入耳。心境忽然之間變得空靈聖渺,檀香漫過之處,腐地中的霉湿之息徹底蒸騰殆盡,隻消再有種子隨風落上來,這裡便能育出一整片生機。
伴著漫天佛光,山底那個形狀看起來像是僧人打坐的石窟中,緩緩走出來一個雙目茫然的頭陀。
“去吧。”崔敗偏頭示意景春明。
景春明點了點頭,走到漫天佛光的正中,與頭陀面對面站著。
“是你。”頭陀喃喃道。
“是我。”景春明雙手合什,“你對我,有何怨仇?”
頭陀盯了他片刻,緩緩咧開厚唇,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我叫冼摩羅。”他說,“我一生好鬥,那天見你一身兇氣,便激發好勝之心,不管不顧攔下了你。與你兩敗俱傷之後,你被大和尚帶走,而我卻被稽白旦夫婦騙進了城主府療傷。我自視甚高,以為他們看重我的本事,想要奉我為座上賓。誰知,這兩個人心思歹毒之極。”
景春明平靜地聽他說話,佛骨隱隱散發出陣陣沁人心脾的檀香,令這頭陀眉目更加舒展。
頭陀繼續說道:“稽白旦夫婦對我用了毒,將我置於鼎中,生生煉化,我聽到他們說話,要以僧人骨油,供邪佛戎業禍制作邪物蝕元珠。”
一聽蝕元珠這三個字,魚初月情不自禁地側頭望了崔敗一眼,心髒在胸腔中‘怦怦’跳動起來。
頭陀道:“其中痛苦,自不必說。我恨、我痛、我怒、我不甘。我怨氣不散,附於骨油之中。說來也好笑,像我這般喝酒吃肉的惡僧人,居然還煉出了一枚舍利子。那二人將我的骨油與舍利都奉給了邪佛戎業禍,他以我骨油制成蝕元珠,以我舍利制成了邪骨鈴。”
魚初月輕輕一嘆:“原來缺的那一環,就是他。”
崔敗淡笑不語。
頭陀又道:“戎業禍將蝕元珠埋在了這座山下。此地靈氣濃鬱,蝕元珠又養邪靈,我便在此山中扎下了根。前些年,這裡冤死了個人,被蝕元珠的濁氣養成魂屍,引來了仙門中人,將蝕元珠給刨去了。”
魚初月雙眼一亮,雙手合了喇叭,向景春明悄悄遞話:“問問他誰帶走了蝕元珠?”
景春明不動聲色地點了點光頭。
頭陀道:“今日見你殺了那對夫婦,我便等,等到夜色降臨,我的實力達到巔峰,好吞回我的舍利,再奪了你這具佛骨,做世間第二個邪佛。如今既然敵不過你,那便罷了。當年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不過冥冥中自有注定,今日輪回至此,你手刃仇敵,我亦算是解開了心結,我要去了,你呢?”
“我亦要悟了。”景春明笑道。
原來,不是心魔為劫,隻是前緣未盡。
景春明對他施了個禮,“臨別之前,可否告訴我,是誰帶走了蝕元珠?”
頭陀那張兇惡的臉上緩緩浮起一個樸實的笑容。
他轉過身,抬手示意景春明看那面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