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他問:“腐血藤、食屍草、霉靈菌,要哪一個煉油?”
“哪個都不好。”魚初月道,“一聽名字便知道都有怪味。”
“的確。”他側著頭,思忖了一會兒。
松散的黑發在冷霧中微微地飄動,時不時拂到他那冷白的臉上,整個人看起來很像黑白水墨畫中浮出來的一隻豔鬼——很內斂的那種病秧子豔鬼。
“萬梧靈木。”他的眼睛忽然微微一亮,“有光照,或許沒有異味。”
魚初月聽著有些耳熟,略一回憶,想起來了。
魔主伽伽羅曾說,要用萬梧靈木做芯,然後扒她的皮做成傀儡,這樣不會失了顏色。
看來是材質不錯的木頭。
“距離不太近。”他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圈,“這樣走過去的話,你恐怕會老死。”
魚初月的臉上立刻露出意動的神色。
老死,她可以啊。
眼下這般境遇,還有什麼能比老死更加幸福嗎?
“沒關系的。”她露齒一笑,“和朋友一起散步談心,其實也挺有意思。”
“朋、友。”他勾著頭,半晌,幽幽道,“若將你認作朋友,伽伽羅來問我要人時,難免又起衝突。麻煩。還是不了。”
魚初月心中大致有數了。
魔物之間的賭約,大約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契約功效,所以伽伽羅不得不叫他‘爹’,但實際上,他的實力應該不會比伽伽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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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和魔主,賭了什麼?”
“唔,”他懶懶散散地回道,“賭我的命。”
魚初月:“?”
他好像很喜歡看她歪著頭,滿眼睛問號的樣子。
他那雙無精打採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仔細看能看出淺淺一點彎月的弧度,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應該已算得上是心情很好、極有興趣了。
等到她眼睛裡濃重的疑問漸漸消散,他才收回了視線,很無所謂地說道:“伽伽羅想殺我。我便對他說,我站著讓他殺,不跑不還手。我說他殺不了我,他不信,說若殺不了,他就管我叫爹。”
他喪喪地攤了攤手。
“結果你看見了。”
魚初月驚奇地睜大眼睛:“你一動不動讓他殺,他為何殺不了你?”
他全無笑意地勾了勾唇:“秘密。”
再走兩步,他的耐心全部告罄。
他松開了她的手腕,身體陡然化成了一蓬灰霧,卷住她,風馳電掣掠向前方。
魚初月心尖猛地一顫,這一瞬間,她竟是產生了錯覺,以為回到曾經的某一個時刻——進入本源碎片時,崔敗正是這樣用神魂卷住她,一掠便從浩瀚海洋一般的巨型雲團漩渦中穿過。
隻不過此刻眼前的霧氣俱是一片黑霾,猝不及防之下,她吸入一口濃濃的魔息,頃刻激發了髒腑內傷,腹中一絞,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兩眼一黑,她失去了知覺。
……
……
事發那日。
崔敗拎著染血的劍,落到無量天的破碎法場上。
佛修們在收拾殘局、照顧傷者。
見到一切井井有條,崔敗冷厲的眉眼略微緩和。視線一轉,便見白景龍匆匆迎了上來:“大師兄你也來了!”
崔敗平靜地問道:“魚初月在哪?”
白景龍指了指不遠處。
崔敗順著他的手指一看,便看到一個絕色女子呆呆愣愣地站著,就在他望向她時,她的五官如同褪色的畫卷一般,緩緩變淺,順著肌膚向下流淌。
這麼個玩意,是他的魚?!
“大師兄……”白景龍還未發現異狀,小心翼翼地搓著手問道,“朱顏呢?”
有一瞬間,崔敗覺得自己心中的那一層堅冰已被深藏在底下的熔巖吞沒。
他偏過頭,扯唇笑了一笑,將手中那把染血長劍拋向白景龍。
白景龍:“!!!”
是朱顏的本命仙劍!
上面有血!
大師兄帶回了朱顏帶血的本命仙劍!
她、她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朱顏!!!
白景龍瞳仁收緊,額頭瞬間冷汗密布,手足發顫,口舌發幹,一張嘴,便是嘶啞的聲音:“她……她……”
眼前好一陣天旋地轉,握著手中染血的劍,慢慢慢慢地跪倒在地上:“朱顏啊——啊——”
崔敗此刻根本不在意白景龍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走到了那個假身面前。
抬起手,摁在‘魚初月’木質的肩膀上。頃刻間,木頭人結成了冰,然後在他掌中碎成了萬千碎片。
“伽伽羅。”崔敗語聲平靜。
頓了片刻,謫仙般的背影向著法場邊緣走去。
幾步之後,消失在原地。
白景龍呆了許久,直到不住有無量天的佛者上前關心地詢問,他才緩過了神來。
驀然驚醒,環視一圈,發現崔敗早已不見了蹤影。
“還沒問大師兄,朱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
白景龍晃晃悠悠走出幾步,御上劍,歪歪斜斜掠往天極宗。
真真叫做心如刀絞。
這般空洞和疼痛,難以言說。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天極宗的。
他直奔崔敗洞府,見禁制閉合,清氣繚繞,崔敗顯然已在入定修行,一向脾氣極好的老實人白景龍差點兒當場就炸了!
朱顏出了事,大師兄怎能沒事人一般,回來就開始修煉!
他顧不上什麼風度,衝上去前,仙劍一出,轟隆隆就開始衝撞崔敗的洞府禁制。
畢竟是化神期的劍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禁制很快就在他的劍下碎裂。
幻成了崔敗模樣、正在洞府中靜心修行的朱顏被驚動,走了出來。
白景龍揚起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狠狠望向出現在臺階上方的那個人。
仿佛哪裡有點怪?
隻見‘崔敗’一臉無語,呆呆地立在殿階之上,垂眸凝視著他,那眼神,竟是溫柔又熟悉。
白景龍有點暈。
他覺得自己可能有點神智不清了,看崔敗,居然那麼像朱顏!
他終於明白那些喪偶的人為什麼看起來都像瘋子一樣。
他咧開嘴角,呵地一笑。
“大師兄,朱顏到底是怎麼死的?”
隻見面前的‘崔敗’面露驚恐,長長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誰死了?!”
朱顏自然知道白景龍口中的‘朱顏’是大師兄崔敗。
大師兄他……死了?!朱顏驚得屏住了呼吸。
白景龍一怔之後,目中湧上狂喜:“她、她沒死是嗎?那這劍,這劍……”
他顫抖著手舉起了手中那把帶血長劍。
朱顏一掠而下,揪住了白景龍的衣領。她衝他吼道:“到底怎麼回事!他出了什麼事!”
情急之下,她都沒顧上幻化崔敗的聲音。
白景龍又是一暈。
這下可好,不但覺得大師兄的表情像朱顏,連他的聲音也變成朱顏的了。
他扶住了腦門:“不是你把朱顏的劍帶回來給我的麼?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
很是心力交瘁。
他退了一步,抬起一隻手擺了擺,試圖讓自己冷靜一點,不要把病情再度加重。
“等等,”面前的那個‘崔敗’詭異地問了一句,“所以,是‘我’,把朱顏的劍交給你的?”
白景龍重重點了下頭。
瘋了,真的瘋了。
‘崔敗’好像有些忍俊不禁,憋了片刻,憋出一句:“朱顏沒有事,你且回洞府靜心待著,該回時,她自會回來。”
“沒、沒事嗎!真沒事嗎!”白景龍想要狂喜,又不敢,生怕對方隻是安慰自己。
“真沒事。”朱顏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頗有些感懷。
“你別騙我。”白景龍苦兮兮地望向她,“大師兄你知不知道,我此刻看誰都像朱顏,尤其是你。再這般折磨我,我怕我真的要失心瘋。我給你說啊,我已經徹底想通了,朱顏就是我的全部,我從今往後,絕對絕對不會再因為不好意思拒絕旁人,而惹她傷心。我,我要和她好好過一輩子的大師兄,你可千萬別诓我,我跟你說,我腦子已經有點不正常了我!我都快把你當朱顏了!”
“咳咳!”朱顏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白景龍猛然回神,發現自己居然說了那麼恐怖的一句話,頓時冷汗涔涔,轉過身,飛一般地逃離了長生峰。
朱顏:“……這呆子!”
唇角已不自覺地漫開了笑容。
……
……
魚初月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意識回籠時,胸中依舊又悶又痛,她閉著眼咳了下,忽然覺得光線有些刺眼。
“嗯?”
身邊環繞著竹葉清香。
她漸漸找回了自己的肢體感覺。
有個涼涼的身體自身後環著她,她一睜眼,便看見了陽光。
陽光?!
魚初月瞳仁收縮,心髒狂亂地跳了兩下。
她,逃離魔界了?!
崔敗,一定是崔敗!
她欣喜地轉頭望向身後。
對上了一雙恹恹的眼睛。
“醒了。”他把她拎了起來,揚起手,拍了拍身邊的樹幹,“你來,看這個樹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