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初月緩緩環視四周。既是劫身歸位,那就意味著朱顏已經死了。城門外處處都有血,能看得出激烈的戰鬥痕跡,若她沒有猜錯,朱顏和白景龍一定是為了保護她和崔敗,在此地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大戰。
朱顏,死了。
魚初月感到心髒刺痛,與世間的牽絆,再添一重。
雙眼發燙,視線模糊。
她輕輕拍了拍玉華子的背:“先別想那些了。此刻你需要靜心調息休養。”
玉華子累極了,這般倚著魚初月,隻覺馨香溫暖,安全得一塌糊塗,心神沉澱,雙眼一閉竟是直直睡了過去,迷迷糊糊地,玉華子道:“千萬別……把我交給長生子……景龍,我要景龍……”
魚初月:“……”
不遠處虛空一晃。
長生!生子和濯日子踏了出來。
“玉……”
“噓!”魚初月兇狠地瞪他,用氣聲道,“閉嘴!”
長生子原地立正,抿住了嘴唇。
“把藤繭封印起來,保護她。”她老實不客氣地發號施令。
做師母就要有做師母的覺悟。
長生子委屈巴巴地照做。
魚初月扛起被封印的藤繭,屁顛顛跑回城門下,輕輕把睡繭中的玉華子平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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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龍正色點點頭,端坐,目不斜視。
長生子觍著臉湊上前來,想要隔著封印伸手碰碰玉華子的臉,隻聽“錚”一聲,白景龍斷劍微微出鞘,語氣冷靜平淡:“弟子應了看顧聖人,若要動她,先殺我。”
——
不知是不是錯覺,長生子居然在白景龍身上感覺到了衝天的戰意和敵意。
他悻悻地撓了撓頭,悶悶道:“什麼嘛,我自己的道侶……”
隻見白景龍驀然睜眼,戰意愈燃。
長生子縮回了腳:“嗤!不和小輩計較!死腦筋,認死理!”
白景龍收回視線,並沒有看藤繭中的‘朱顏’,而是重重閉上眼,讓自己變成一柄沒有感情的劍。
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守護她。其餘的……不想也罷!
魚初月偷眼看著白景龍打發了長生子,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嘆了一口氣。她跑回崔敗身邊,牽住了他的手。
“該去找真正的殷加行了。”
“嗯。”
二人再一次踏入黃沙之城。
這一回,眼前的城池才是它應有的模樣。
被沙妖重千尺肆意殺戮破壞之後,這座城早已了無人煙,還是那些街道,但都蒙上了厚厚的黃塵。
酒幡倒了無人扶,刀具攤子早已埋在黃沙堆裡,偶爾看見一兩具曬得幹癟的屍體橫在街面上,老鼠染了病,赤紅著眼睛四處蹿。
魚初月攥緊了崔敗的手。
“真正的能量體肯定還在他的身上。隻不知,經歷這一切之後,這位少城主會是什麼模樣……”
崔敗抬起手,撫了撫她的頭發:“不是每個人都像你。”
被摧毀的城主府,已在眼前。
第70章 不屈的靈魂
“真正的黃沙城,早已經沒人居住了。”魚初月喃喃道。
殘垣斷壁,黃沙半掩。
荒涼、破敗。
這樣的景象,與那兩道沙妖制造的屍骨壕溝才算是‘相得益彰’,再沒有違和感了。
她動了動手指,凝出兩尾小紅魚,交到崔敗手中。
此刻二人站立的地方,正是崔敗倒下的那裡。
她的心髒重重一酸,旋即,泛起了濃濃的甜。崔敗本可以輕松擊殺掠奪者,但他卻甘願身受重傷,用最溫柔的手在身後推著她,讓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見真相,用自己的力量為自己復仇。
他徹底解開了她的心結。
她站定,攥住他的手。
崔敗側身:“嗯?”
她抿了抿唇,微微踮腳,抬起雙臂勾住了他的脖頸。
“崔敗……”
她湊上前,緩緩用自己的鼻尖觸著他的鼻尖。
雙唇若即若離。
他身軀微僵,沒有貿然去攬她,隻垂眸凝視她的眼睛。
“成親的事,還作數麼?”她問。
“嗯。”
就在他以為她要吻上來時,她的唇卻如蜻蜓點水一般,輕觸著他,掠到一旁。
那對花瓣一般美麗飽滿的紅唇繞過他的臉,湊到了他的耳畔。
她吐氣如蘭:“夫妻在床帏之間,當不用再守著夫子的規矩了吧?”
崔敗平靜的表情猛然裂開。
瞳仁微震,他啞聲開口:“什麼?”
她卻不再說第二遍了,狡黠地笑著,松開他,像一尾從掌心溜走的小魚一樣,掠到了前方。
“大師兄快點!遲了說不定會出人命的!”
崔敗輕笑出聲,眉頭微微一動,掠到她的身邊。
“不用守任何規矩。”他意味深長地回道。
二人踏入傾塌的城主府。
掠奪者逃到這裡,肯定會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好身軀,然後再神魂離體進入本源境中布置殺局。
魚初月東張西望:“唔……看不出什麼痕跡呢。”
他便知道她心不在焉。
他低低輕笑著,牽住她的手,拖著她穿過重重斷壁,很快就找到了一間完好的密封地下室。
“錚——”
長劍出鞘,削鐵如泥。
暗鎖‘鐺啷’落地,崔敗反!反手用劍柄抵開了密室的門,陽光順著臺階灑下去,照清地下室中的景象。
少年攤著四肢,垂著頭,倚著牆壁坐在那裡。崔、魚二人的身體擋住了光線,影子罩在少年身上,面容看不真切。
崔敗攬住魚初月,衣袂飛揚,徑直掠了下去。
魚初月有些緊張地注視著面前的黑衣少年。
這個人和她一樣,被掠奪者佔了身軀,毀掉了家園。如今得以重見天日,也不知情緒會不會崩潰。
崔敗踏前一步。
隻見少年身體一顫,下意識地舉起手,護在身前。漂亮英俊的面龐上,肌肉不斷輕輕抽搐,神色抗拒驚恐,獨目中,瞳仁縮成了針尖,眼球震顫。
他在害怕!
魚初月揚起真誠友善的笑臉,正要溫聲安撫一二,忽然感覺哪裡有點不對勁。
當初她痛恨瑤月,在瑤月被第一仙尊一劍斬飛時,她心中的痛快簡直衝破雲霄,隻恨不能為仙尊大人肝腦塗地。
同理,殷加行看見她和崔敗,多多少少總該表現出些感激才對,怎麼會是驚恐害怕?
她望向崔敗。
隻見崔敗依舊繃著那張冰山臉,語氣平靜地說道:“殷加行,黃沙城主殷固鵬的次子,生母是一名舞姬,母子二人長期受城主正妻虐待,衣食住所連城中馬奴都不如。”
魚初月怔怔地張口望著他。
崔敗接住呆魚的眼神,唇角不禁微微一彎,偏過頭,以袖掩口,悄聲解釋道:“我取孔雀綠的時候順便打聽了消息。”
竊竊私語的模樣,像極了學堂上交頭接耳遞小話的學生。
魚初月心底泛起涼絲絲的甜意,彎了眼衝他笑。
崔敗放下寬袖,一臉正色地繼續說道:“殷加行七歲那年,黃沙城主殷固鵬的長子因病去世,而殷固鵬早年過於放縱,已不能再行人道。夫婦二人商議之後,決定去母留子,殺死舞姬,將殷加行當作繼承人培養。”
坐在牆角的少年慢慢抬起了眼睛,眸中有慌亂和陰鸷一掠而過。
崔敗不為所動,用冰冷無情的聲音繼續說道:“殷加行失去生母,被仇人撫養長大。親爹不疼,主母磋磨。怨和恨隻能深埋心底,平日見到那二人,還需刻意阿諛。外人以為少城主錦衣玉食好不風光,隻有你自己知道每日如履薄冰被仇恨灼心是什麼滋味。”
魚初月目光復雜地望著角落裡的少年。
長相漂亮,身世悲慘。難怪掠奪者挑中了他。
這樣一個人,確實很容易讓人同情,進而心生好感。掠奪者佔據這具身軀之後,加深了殷加行的‘人設’,把一個心理扭曲、陰暗、執念深重的少年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層一層剝開他的過往,會發現他遠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悲慘。
他的種種“壞”,仿佛忽然有跡可循,讓人不自覺地因為曾經對他有過誤解而心生愧疚。
用愛溫暖陰暗扭曲的心靈,這是善良人的天性使然。
‘唔……我好像一點兒都不善良,所以完全沒有上當。’魚初月暗暗點了點頭。
崔敗繼續無情揭穿:“所以在掠奪者找上你的時候,你心甘情願把身體拱手相讓。他許諾你什麼?替你殺了殷固鵬夫婦,然後帶你踏上通天之路,成就無邊霸業?”
殷加行的神色更加驚恐駭然。畢竟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縱然滿心陰鬱仇恨,到底道行還是淺了些。他嘴唇顫抖,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崔敗瞥她:“調皮。”
語氣無奈而寵溺。
——
魚初月嘿嘿一笑,往前一跳,蹲到了殷加行面前。
“你看見我和崔敗時,害怕了,怕得真情實感。結合你的身世一想,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咯。”魚初月微眯著眼睛,道,“所以,沙妖重千尺其實是你和掠奪者故意引來的,既報你生母之仇,又正好與我‘同病相憐’。到了天極宗之後,掠奪者本沒必要殺死那隻大鵬妖,但因為你恨你生父殷固鵬,所以遷怒了那隻倒霉的大鵬。”
她站了起來,輕輕一哂:“掠奪者倒是挺寵你的。想必挨了崔敗一劍之後,他已經沒有能力徹底霸佔別人的軀體了,隻能選擇與你合作。”
這般說著,臉上不禁露出些鬱鬱之色。
倘若當初她有機會選擇的話,無論對方說得多麼天花亂墜,她也根本不會上當。自小她便知道,那些張口就畫大餅的,個個都是江湖騙子。
她才不會上這種鬼當。
誘餌背後,總藏著陷阱就對了。
魚初月心中頗有些唏噓。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殷加行,見他的獨目中隱約閃爍著不甘和恐懼,顯然是在恨他們壞了他的好事,同時又害怕他們會對他下手。
“你們不會殺我吧?”殷加行果然小心地道,“那些事情都是他做的,與我無關。放了我,我從來沒做過壞事,以後我就做個普通人,隨便找個地方安安生生過日子。”
“濯日子的元血和修為藏在哪裡?”崔敗冷冷地掃視他。
殷加行瞳仁驟縮,身體瞬間繃緊。
殷加行倔強地抿住了唇。
曾經滄海難為水,他既見識到了仙域花花世界,又嘗試過聖級的澎湃元力,心早已比天還高。此刻忽然要他交出一切,重新變得一無所有,他又如何甘心。
“你們殺了我吧。”他決定搏一搏,“殺了我,大家一拍兩散,那份機緣就讓我帶到地府去,誰也別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