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看著日頭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他沙啞著聲音道:“皇瑪嬤,您賜兩個精奇嬤嬤去遏必隆府上吧。”
遏必隆在十二年的時候就走了,可皇帝看在故去的孝昭仁皇後面子上,不但還計較先前遏必隆的罪責,還降旨推恩所生,敕立家廟,賜御書榜額。【1】
而遏必隆還有個女兒,因為年齡太小錯過了去年的選秀。
康熙的意思很明顯,是要先安排嬤嬤去教導那個格格的規矩,等待他日再讓她進宮,屆時自然由她代替佟貴妃掌管宮權。
畢竟惠嫔、榮嫔、宜嫔三人的家世不顯赫,這會子用她們不過是無奈之舉。
“哀家知道了,萬歲爺也莫要哀毀過慎。”
太皇太後嘆了口氣,說道:“這孩子許是同咱們愛新覺羅家沒緣分,長生天會保佑他下輩子另有個好去處的。”
康熙勉強笑了笑,“皇瑪嬤說的是。”
黃昏時分。
萬歲爺的處置整個後宮都知道了。
惠嫔、宜嫔和榮嫔三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餡餅砸的暈頭轉向。
但三人這個時候都不敢露出喜悅之情來。
萬歲爺這時候正惱著呢,小阿哥都已經準備後事,這個時候誰要是露出喜意來,那不是找死?更何況,分了貴妃的宮權,佟貴妃怕是要恨死她們了。
雖說如今萬歲爺惱了佟貴妃,可人家到底是表哥表妹,興許哪天萬歲爺又原諒佟貴妃,讓佟貴妃重新拿回宮權,這會子得意忘形的人,將來都得挨個遭報復。
夜裡。
康熙御駕到了鹹福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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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嫔正為宜嫔等人都能掌管宮權,而自己卻毫無所獲惱怒,聽說萬歲爺來了,喜不自禁,忙又是打扮,又要讓人去準備萬歲爺愛吃的幾道菜。
可出去一瞧,萬歲爺徑直去了後面了。
端嫔臉色黑了黑,想了想,還是過去了。
進屋子裡時,她剛屈膝行禮,就聽見康熙對她說道:“你且出去,朕有話同那拉貴人說。”
身後宮女什麼表情,端嫔已經不敢想了,她隻覺得滿臉燥熱,羞紅了臉退了出來。
如果是之前,萬歲爺到來,那拉貴人會很欣喜。
但是現在,她心已經冷了,隻知道直直地看著萬黼。
萬黼服了藥,已經睡著了,他臉頰瘦削,面如黃紙,任憑是誰來了,一看都知道他活不久了。
“是朕對不住你和萬黼。”
康熙說道。
周數原來是負責照顧那拉貴人的,他醫術高明,婦科、兒科都精通,若是他在,萬黼不至於如此。
偏偏太子出了痘。
“不是您的錯。”
那拉貴人沙啞著聲音說道。
萬歲爺是把周數調走了,可也安排了個太醫照顧她,隻是那太醫並不擅長醫治小兒。
周太醫也說了,若是能早一二日,萬黼還有得救。
錯在於佟貴妃。
康熙垂眸,“無論如何,你照顧好自己,你凡事想著,你肚子裡還有一個。”
“有什麼想要的,隻管打發人到乾清宮。”
這是莫大的榮耀。
可那拉貴人已經不想要了。
她想要的不過是要回她的孩子,就算病恹恹的也好,隻要還活著,她就滿足了。
康熙坐了片刻,真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如坐針毡。
愧疚、後悔、自責和無可奈何百般情緒糅雜在了心裡。
他起身,狼狽地撂下一句:“你好生保重。”
而後他走了。
那拉貴人睜著眼睛,有一瞬間,她的眼睛裡仿佛有淚光閃過。
但她的眼淚沒有落下來。
她不會再流淚了,她要讓旁人流淚。
第51章 第五十一聲
康熙出來後,沒上鑾駕。
他魂不守舍地走著,茫茫然,竟像是這偌大紫禁城裡的一個孤魂野鬼。
他腦海裡念頭很多。
他貴為人君,可又如何?
他的妻子撒手離去,他的孩子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他以為敲打過惠嫔、榮嫔後,後宮能安枕無憂,可是,還是有孩子去了。
梁九功都感到鼻酸。
這個時候,萬歲爺同普通人家喪了孩子的爹並沒有什麼區別。
雪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眼瞅著再走下去,萬歲爺怕是得凍病了。
梁九功擦了下眼睛,上前去:“萬歲爺,回吧,下雪了。”
“朕再走走。”
康熙說道。
這怎麼能成!
梁九功著急了,正月這樣的時候萬歲爺得病可不是好兆頭。
他瞅了眼四周,發現不知怎地竟然走到景陽宮,忙道:“萬歲爺,那不如您去瞧瞧郭貴人吧。”
康熙怔了怔,眼睛裡也漸漸有了神。
阮煙早已睡下,聽見動靜時還沒回過神來,就瞧見一道明黃色身影走了過來,緊接著那人握住了她的手,把阮煙冰的叫了一聲。
“萬歲爺?”
她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楚了,再仔細一瞧,萬歲爺脖子上都有積雪呢,“您怎麼來了?怎麼渾身是雪,快去換一身衣裳吧。”
康熙下意識答應一聲。
阮煙要起身,卻被他按了回去,“你躺著,朕去換身衣裳就回來。”
阮煙嗯了一聲,心裡頭糊裡糊塗的,總感覺今晚上的萬歲爺怪怪的。
因為康熙來景陽宮次數不少,這裡也常備了他的衣裳。
換了裡衣,康熙揮退了眾人,躺在了阮煙身旁,阮煙肚子大了後,便不能仰睡,這會子有些不知道該怎麼睡才好,側著睡好像不太恭敬。
可躺著睡又睡不著。
康熙聽她心裡一陣糾結,忍不住道:“你側過來,朕陪你說說話吧。”
阮煙答應一聲,側過身去,頓時舒服了不少。
她這人好享受,床褥下鋪了好幾層,軟綿綿的,躺上去別提多舒服。
“你這肚子好像大了不少。”康熙看著阮煙的肚子說道。
阮煙嗯了一聲,“從正月,一日比一日大,得虧衣裳做的寬松,能穿得下。”
這旗服的好處就在這,夠寬,無論幾個月都能穿。
康熙道:“也不必這麼樸素,針線房預備著又不是幹放著玩的,要什麼就去讓人置辦。”
“是。”阮煙說道,她看了眼康熙,今晚的他格外憔悴:“萬歲爺,御膳房也不是放著玩的,您想吃什麼,就讓他們去做。”
康熙淡淡笑了一聲。
“你有心了,行了,睡吧,朕不打擾你了。”
阮煙待要轉過身去,康熙卻道:“就這麼睡吧,如今你大著肚子,躺著應該不舒服。”
阮煙對上康熙的眼神,不知為何有些同情。
她道:“您也睡吧,您明兒個還得上朝呢。”
康熙嗯了一聲。
阮煙閉上眼睛,她原本還有好些話要說,但她實在困極了,一閉上眼睛便也什麼都顧不得。
次日,在半夢半醒裡,她隱約聽到些動靜,像是萬歲爺起來了,她想起身,卻被康熙按了回去,“你睡你的,朕去了。”
於是,阮煙又墮入夢鄉。
等她睡醒,已經是晌午時分了。
阮煙一連串的打著哈欠。
因為小阿哥的事,她心裡存著惦記,總歸無法就這麼放下,便想著吃素和抄寫佛經,興許能讓佛祖真的顯靈,留下小阿哥的命,早膳便吃的是清粥小菜。
她抄寫佛經的時候,心裡想到,其實也怪不得有人迷信,當人力無所能及,貴為天子也無法逆天改命的時候,誰能不希望真的有奇跡發生。
阮煙頭一次虔誠地信了佛。
然而。
興許是她信的太遲了,正月廿九,萬黼去了。
臨走時,他面色前所未有的紅潤,拉著那拉貴人的手道:“額娘,我不疼了,您別難過。”
那拉貴人心如刀絞,她另一隻手已經被指甲掐的出血,臉上卻還帶著笑容:“額娘不難過,你去吧,額娘給你念往生經,他日你投胎,去一戶富裕人家過好日子去。”
“額娘,我會的,您在宮裡也要好好的,”他的眼神落在那拉貴人的肚子上,臉上露出遺憾,“其實我好想見下弟弟。”
周圍的奶嬤嬤等人已經哭成了一片。
萬黼阿哥體弱多病,可性格卻是極好的,無論對誰都很和氣。
偏偏老天爺無情。
戌時。
萬黼已經閉了氣,渾身都冷了。
那拉貴人抱著他,眼睛睜大,沒有人看到眼淚從她眼睛裡流出來,卻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悲痛。
因為阿哥年幼,又是正月,喪事簡辦。
鹹福宮也不過服了七日孝,就除服了。
二月初十。
那拉貴人早產,誕下一個阿哥。
據說那阿哥生下來的時候不過四斤重。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小阿哥也是活不長的。
端嫔為此沒少皺眉。
她對僖嫔哭訴道:“本宮也真是晦氣,原曾想好好照拂她,將來也不至於膝下空虛,有個依靠,如今她生了這麼個孩子,回頭出什麼事,本宮又得落下埋怨。”
僖嫔心裡有幸災樂禍,先前端嫔不還拿那拉貴人在她面前炫耀嗎,如今可好了。
但她把心思隱藏的極好,道:“端嫔姐姐,您別多想,您的苦心萬歲爺總能瞧見的,再說,萬歲爺如今常去鹹福宮,於您來說,不也是好事?”
僖嫔本意不過是調侃幾句,卻誤打誤撞讓端嫔醍醐灌頂,醒悟了。
是啊,那拉貴人指望不上,她現在難道還不能指望自己?
再說了,旁人生的終究不如自己生的親近。
於是。
隔日,小阿哥夜啼的時候,那拉貴人在哄著的時候,端嫔就過來了。
瞧見端嫔過來,那拉貴人怔了怔,卻又很快收回眼神,拍著小阿哥的後背,“不哭哦,娘的乖孩子,不哭。”
端嫔露出擔憂的樣子,哎呀了一聲,“這孩子哭了好幾天了,要不要緊啊?”
那拉貴人沒搭理她,也沒打算行禮。
端嫔先前氣得半死,可現在她也知道自己拿那拉貴人沒辦法,如今萬歲爺和太皇太後都對那拉貴人有愧疚,就算是那拉貴人要把鹹福宮拆了,隻怕那兩位都不會有句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