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那樣鏗鏘,那樣決絕,那樣的...不留餘地。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楊吱寧可他永遠不會原諒他們,但是她最害怕的是......
他無法原諒自己。
“不會有事的。”時緒話語同樣蒼白無力:“寇叔叔吉人天相,肯定沒事。”
此刻已經是凌晨,天空盡頭隱隱浮現了熹微的晨光,黑暗的幕布即將被新的一天掀開,無論人世幾多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每一天的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
楊吱似心有所感,抬起頭來,隻見醫院建築三樓鋪滿綠植的窗臺邊,少年獨自一人茕茕孑立。
第一縷晨光刺入他目無焦點的墨色眸子裡,他似在看她,又似看不見她。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鍾,也許不過幾秒,他轉身離開。
而從那一刻起,楊吱忽然意識到,她和他之間,似有什麼東西,就此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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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搶救及時,寇琛的性命沒有大礙,卻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每天靠營養液維持生命。
醫生也無法預料他什麼時候可以醒過來,也許一個星期,也許三個月,或者三年。
在學校裡的寇響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再與沈星緯幾人廝混玩樂,整個人投入到勤勉的學習之中,最後的高三半年,他的成績可以算得上是一飛衝天,在高考前最後的三模考裡,直接殺入了年級前十的金榜序列。
全校為之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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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每次考試都是一直交白卷的囂張大佬,竟然成了高三衝刺階段最後來勢洶洶的一匹黑馬,令人咋舌,簡直不可思議。
高三前夕,沈星緯找寇響聊過一次。
“一對一,男人間的談話。”
教室裡,沈星緯對正在做試卷的寇響扔下這句話,便徑直去了天臺,可是等了二十分鍾,寇響都沒有出現。
沈星緯氣衝衝地重新回了教室,寇響還在做題,壓根就沒理會他。
“你什麼意思,到底還要賭氣到什麼時候,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和我們來往了?”
寇響抬起頭,眸子平靜地睨他一眼,波瀾不驚。
“是。”他緩緩收起試卷,放進書包裡,起身離開了教室。沈星緯一路追上他:“你還沒完了是不是!這半年來,不唱歌不寫詞,所有比賽都不參與,連籃球你他媽都不和我們打了,真他媽要絕交啊!”
“驚訝於你的智商,居然現在才發現。”寇響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看他。
“Caesar!”
他側過臉,鋒銳的輪廓透著冷漠的寒光。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他低醇的嗓音頗具威脅力度:“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Caesar!”
當沈星緯意識到寇響並不是隨便說說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深切的無力,所以...他不是要和他們絕交,他是要退圈啊!
“寇響,你他媽就是個懦夫!”怒急攻心,沈星緯也顧不得什麼,言詞激烈:“我真為你感到可悲!”
“可悲?”寇響聲音裡壓抑著某種亟待衝出的情緒:“你知道什麼最可悲嗎?是你拼命想要彌補的過錯永遠無法還清,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躺在醫院裡,生不如死,你過去叛逆到從來不會叫他一聲爸爸,可是現在就算你叫他一百聲一萬聲,他卻再也聽不到!”
他眼睛裡泛著猩紅的血光,宛如野獸一般,說完這些話,劇烈地喘息著。
沈星緯愣了良久,突然衝他的背影大喊——
“楊吱呢!不要Caesar這個名字,你是不是也預備...不要她了!”
寇響的腳步驀然頓住,他甚至能夠聽見自己深長的呼吸,每一次都牽扯著心髒,生疼。
這裡曾一半裝著夢想,另一半裝著你。
而現在,沒有了夢想,我以何種面目再見你。
寇響沒有回答,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任由沈星緯在後面大聲唾罵,他頭也不回。
“媽的。”
沈星緯罵完回頭,便見楊吱穿著布格子裙,孤零零站在身後,手緊緊攥著挎包的肩帶。
即便多年以後,沈星緯依舊無法忘記那天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裡,坍塌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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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響已經不記得這是多少次從夢中驚醒過來,那天晚上看著父親被人從車廂裡抬出來血肉模糊的樣子,那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他趕來看他的演唱會,他現在近乎成了植物人,在醫院躺了半年了。
這半年的時間,寇響放不過自己。
他曾指著胸口,信誓旦旦對她說,這裡,一半裝著夢想,另一半裝著你。
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以何種面目相對於她,以何種面目相對於他的伙伴們。
是他帶他們走上這條路,也是他,最早放棄。
燈塔已經熄滅,每個人成長的道路都是孤獨,將來如何,各自安好。
身體極度的脫水讓他本能地伸手拿到床頭櫃上的玻璃杯,杯子裡的水已經見了底,莫名的煩躁從心底油然而生,“砰”的一聲,玻璃杯被他猛擲了出去,碎在牆上,哗啦啦落了一地玻璃殘片。
夜,越發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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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伴隨著六月初夏的潮湿雨季,終於來臨了。
楊吱的發揮一向很穩,揭榜的那天她考了年級第二的高分,年級第一是徐嘉茂,這家伙高三整個學期就跟開了掛似的,每一次考試的分數都在坐火箭直線飆升。
楊吱不甘示弱,一直和他勢均力敵地抗衡著,不過高考終究還是棋差一招,讓他的分數領先了,不過兩個人相差不遠,卻把別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最終的戰役裡,三班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年級前五基本上被三班包攬了。
第三名蘇北北,第五名裴青...而這第四名,出人意料,寇響。
他的黑馬程度比之與徐嘉茂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徐嘉茂以前成績就一直很好,基礎在那兒擺著呢,寇響以前可是交白卷年級吊車尾的程度,短短一年時間,從幾百名直接竄到年級第四。
這他媽...瘋了吧。
所有人都愕然驚訝,隻有楊吱,她對這樣的結果從始至終保持平靜,寇響的實力別人不知道,她太清楚不過,他根本就是個頭腦天才,不僅擁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而且他的思維也是相當敏捷,能夠在舞臺上連續幾個小時freestyle不斷片兒的男人。
這樣的家伙,隻要稍稍努力一點,就可以把大多數平庸之輩給遠遠甩在後面更何況......
他可不僅僅是稍微努力一點,他的努力程度,連徐嘉茂都將其視之為是瘋子。
他在高考中能發揮至此,毫不意外。
楊吱仍然記得,高考結束的那天走出考場,深深地呼吸著考場外的新鮮空氣,她的大腦放空了好幾秒。
終於結束了啊,十年寒窗,一朝功成,青春歲月裡所有的汗水與努力,所有的歡欣與悲痛,在這一刻,終於塵埃落定。
高考前夕,陸亦曾給楊吱打過一次電話,在得知了寇響的事情之後,她作為一個過來人,告訴楊吱,其實愛情隻是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件事,當然,你可以難過可以悲傷甚至可以大醉一場,但是絕非現在,你必須振作起來,為了你的母親,為了你的夢想,也為了你曾經的掙扎與不放棄。
楊吱聽進去了陸亦的話,她憋著一股勁兒,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顧,蒙頭往前衝,而她也看得出來,她的伙伴們,他們都忍著呢。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踏出考場的那一刻,楊吱總算是全然松懈了下來。
露天啤酒廣場,幾個伙伴喝得暈暈乎乎,就像是刑滿釋放的囚犯進行著徹夜狂歡。
唯一清醒的人,隻有蘇北北。
她嫌棄地看著他們:“你們這幫家伙,喝這麼多,是想把自己搞死嗎,別以為高考完就萬事大吉,選報志願同樣是一場戰役,絕對不能放松。”
她身邊的裴青眼睛有些紅,聽了沈星緯轉述那日寇響的話,他沉默著,榛色的眸子泛著苦澀,一杯接著一杯酒,把自己往死裡灌。
Caesar這個名字,是他們一路追尋的信仰,是長久以來固執堅持的希望與曙光。
現在,從寇響口中說出來,從今往後,Caesar不復存在。
怎麼可能不難過,怎麼可能不想要大醉一場。
蘇北北心疼地拍著他的肩膀,裴青抱了蘇北北一下,就是那種把她狠狠往自己胸膛猛撞的抱法,蘇北北感覺自己腦袋被撞得天旋地轉,但那是裴青第一次抱她,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裡還參雜著某種興奮的眩暈,周遭都冒起了小星星。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然後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難過,兄弟如衣服,隻有老婆才是親老婆。
楊吱推搡著蘇北北,一直在笑話她,什麼老婆才是親老婆啊,你還能不能要點臉了。
蘇北北抱著裴青,用眼神威脅楊吱,讓她別壞她好事。
於是楊吱轉過身,對身邊的時緒說,說她理解寇響,真的,特別特別理解,就算是她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是她最後的那一通電話,讓寇琛出了事。
她真的理解他,太理解了。
“吱兒,你想多了,真的。”時緒亦是醉意朦朧,拍了拍楊吱的肩膀:“我們了解他,他絕對不是怪你,他隻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等他想明白了,就會......”
“他說的是永遠。”楊吱眼睛裡蒙上一層湿潤,聲音也嘶啞了:“你忘了嗎,那天在醫院,他說的是永遠。”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行了。”蘇北北從椅子邊站起來,拽了拽裴青,又拉了拉早已經爛醉如泥的沈星緯:“還要不要活了!裴青,你忘了你說的要考B大的事情嗎!現在就給我打起精神來,不準再喪了!回去好好看看B大歷年分數線,想想你要選報的專業。”
“還有你,楊吱,不就失個戀,天也塌不下來,你給我振作點!你現在傻了吧唧擱這兒難受,人家可在家裡使勁兒學習呢,成績超過青兒了!傻不傻啊你們!”
楊吱突然抬起頭來,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然後擦幹眼角殘餘的淚花,吸吸鼻子說:“我媽媽說過,凡事保留三分餘地,到最後不至於一無所有,我不難過了,一點都不!”
蘇北北疑惑地看著她:“真的不難過了?”
“嗯,振作起來!失去一棵樹,我還有一整片森林,有什麼好難過的!”
“沒錯!”蘇北北也來勁兒了:“上了大學,優秀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比寇響強上一百倍!”
“陪我幹了這杯!”
“幹!”蘇北北也拿起酒杯,陪她飲盡。
楊吱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失手將筷子打翻在地,她俯下身去撿拾筷子的時候,輕輕打個呵欠,掩了掩那一張紅潤的櫻桃小嘴,手順勢再往眼角一抹,把那一粒不經意竄出來的酸澀眼淚給抹掉了。
不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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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同學考得好,班主任孫平當然開心極了,高考結束至放榜的那段時間,整個人都是樂呵呵的,嘴角時常掛著笑,跟個笑口常開笑面佛似的。
關於選填志願,孫平還有話要講,在報志願的前夕,同學們最後一次坐在了教室裡,聽班主任訓話。
孫平依舊是他那一身招牌的紅襯衣黑褲,褲腳還挽了幾層,黑皮鞋上面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襪子。他的夏天標配打扮經常被同學們吐槽辣眼睛,然而今天再看到他穿成這個樣子,同學們心裡頭也泛起了依依不舍之感,以後就再也不能聚在教室裡,和兩三好友一起吐槽孫老師的油膩造型。
不過孫老師雖然其貌不揚,不怎麼會打扮自己,但是毫無疑問,他在教學上無可指摘,而且作為班主任,他雖然嚴厲,對大家要求嚴格,但是公平對待每一個學生,認真負責,上一次分班的事情他跑了好幾次教務處,幫同學們盡力爭取。
“要畢業了。”孫老師走上講臺,臺下同學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迅速小了下來,很快便寂靜無聲。
孫老師環掃教室,看著教室裡這一雙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加強了語氣,感觸地說:“要畢業了!”
“在座的你們,大部分已經成年了或者即將成年,你們今天踏出高中校園的大門,變要進入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可不像孩童世界那樣美好。當你們將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公、種種虛假種種殘酷的時候,我希望你們能夠記住在當時分班的時候,在這個教室裡,你們每一個人曾豪情壯志說過的話。”
“不要被這個世界的虛假和醜陋同化,不忘初心啊同學們,不要覺得這個世界上大家都這樣做,你們就可以這樣做,因為今天的你們是什麼樣,未來的中國就是什麼樣,很多事我們無力改變別人,但是我們可以做好自己。”
這一次,孫老師劈頭蓋臉的一大盆雞湯,同學們沒有再報之以不屑一顧或者譏笑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