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頭都要磕破,辮子也散了,隻求能給她一口飯吃,一件衣服穿。
撐著油紙傘走下馬車的少爺長發在腦後利落地扎起,眉眼溫潤如玉。那樣大的雨,陸紳穿著一身白袍,他在她面前蹲下來,遞了手帕,笑著說道:“正好我身邊缺個丫頭,不過你太小了,先去學堂讀書吧,不識字的丫頭我可不要。”
她上了幾年學堂,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陸香,後來跟著陸紳做事,看著陸家在當地的聲名越發顯赫,也看著媒婆為了搶到陸紳的親事恨不得把陸紳給吃了。
大火燒起來的那日,她和陸紳一起被關在了屋子裡,陸紳問她:“後悔嗎?”
陸香搖頭,“不後悔。”
“怕嗎?”
“不怕。”
她永遠對陸紳忠誠,直到死的這一天。
大火燒了兩整日,陸紳死了,卻也不全然是死了,它在記憶中的位置找到陸香的發簪,為她重新做了骨架,大概是受它的怨氣所影響,陸香又成了陸香。
她寄生在發簪裡,靠著陸紳的怨氣而活,陸紳在,她便在,陸紳死,她則死。
陸紳每一次去世之前,都會問陸香,想不想要真正做個人,陸香每次都堅定地搖頭,她已經在陸紳的墳前自盡了六次。
第七次,陸紳是陸及,陸香是香夫人。
談起陸蕭,陸蕭是陸紳三叔那一脈的,三叔年輕時便隻會吃酒逛青樓,敗家子一個,但陸蕭還不錯,算是矮子中間拔出來的高個,無奈陸荔又是個蠢的。
香夫人嘆了口氣,“他肯定很怕您現在就死了,您要是現在就死了,他就就功虧一簣了。”
獻祭的事情,早一天晚一天都不可以,陸及必須死在二十七歲生日當天。
陸及從馬上摔下來時,把陸蕭差點嚇背過氣去,如果陸及死在了馬蹄下,那等一下個符合祭品要求的,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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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陸及現在這麼虛弱,時時讓陸蕭提心吊膽,隔一段時間時間,陸蕭就會打電話詢問一下陸及的身體狀況。
在外人眼裡,這是陸蕭對陸及的關心,哪怕陸及身體已經廢了,可他依舊最重視陸及。
“對了,”陸及突然笑開了,笑容讓香夫人恍惚以為自己看見了陸紳,“你和孟叔商量著給小南準備一個生日宴,十六歲該好好操辦才對。”
香夫人又嘆了氣,“他還在生氣呢,估計不會配合。”
“往哪兒去了?我等會去看看。”
“高爾夫球場那邊。”香夫人回答,頓了頓,又說,“元元他們那群孩子在那邊玩呢,不知道會不會撞上。”
陸及現在對待賞南的樣子,令香夫人想起陸紳對待自己的樣子,但有許多處是不一樣的。
陸紳對每個人都很好很周到,對自己,是主僕情分,上下有別,她不能逾矩,少爺永遠是少爺,雖然陸紳對下面的人向來不會立多森嚴的規矩。
對賞南呢,幾乎算是縱容,陸家其他人對伴讀立的條款足能翻幾頁,可在陸及這裡,不僅要費心準備生日宴,還要親自去哄那小祖宗別生氣了。
香夫人想到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測,但想到自己和陸及的身份,瞬間又立馬在內心否掉了這個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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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正好,今天又是周末,不用上課,莫元元他們一群人在球場打球,陸家人沒在,隻有自己這群小伙伴。
上了大半年的課,大家都跟剛來陸家時不一樣了,當時拘謹又無措的一群半大少年少女,在這裡過著僅次於陸家人的生活,享受著同等的教育和服務,在環境的影響下,變得自信又明媚。
不過,陸家人有九個,人多就會出現抱團行為,陸荔是陸蕭的女兒,算是正統,陸荔瞧不起這些堂的,但和陸其聲的關系還算不錯,於是連帶著影響了胡蝶蘭,胡蝶蘭和莫元元在一塊兒玩兒,可看見賞南之後,胡蝶蘭立馬就喜笑顏開地衝賞南揮手——因為陸及是陸荔的親哥。
而其他人,也分為三個小團體,太明顯了,賞南一眼就看出來了。
“哇,感覺起子比上次見到的時候胖了點。”胡蝶蘭在戴著嘴套的起子面前蹲下,但不敢伸手摸,因為陸及的狗,生人勿近。
“一起玩兒嗎?”胡蝶蘭站起來,主動邀請賞南。
賞南搖頭,“我不會。”他確實不會,原本就不會,來了這裡也沒上過什麼課,就是不會。
他剛回答完胡蝶蘭,莫元元便走過來了,沒什麼表情地說道:“什麼都不會,不知道你留在陸家有什麼用。”
莫元元比剛來的時候又長高了一截,不過沒有剛來的時候壯實了,賞南覺得應該是抽條了,比之前看著要順眼。而他被陸及打掉的那一顆牙,牙齒不能再生,牙醫給他裝了顆假的,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可能是因為上課還是學了點東西,莫元元對賞南的惡意少了些,隻是嘴還是那麼賤。
賞南看見他就翻白眼,小屁孩。
莫元元說話沒人理,他自討沒趣,尤其是賞南還翻了個白眼,他被噎了一下,揮著球杆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賞南,賞南也比以前看著順眼了,或許是陸及把他捧手心裡養吧,看著就金貴得碰都不敢碰的樣子。
胡蝶蘭回頭瞥了莫元元一眼,收回視線後,對賞南說:“別理他,不過他現在比之前好多了,他現在就是嘴巴討厭,人還不錯,上次蘇皓受罰,他還幫忙說話了,隻不過他那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幫忙說話之後,他自己也跟著一塊兒挨罰了。”
“你還好嗎?”賞南問胡蝶蘭。
“我挺好的,陸荔對我挺好的,可能是因為都是女生吧,我每次來例假都痛得不行,她每次都在醫務室陪著我。”胡蝶蘭跟剛開始來的時候簡直是大變樣,她扎了兩根長辮子,戴著白色遮陽帽,恬靜淡雅。
“我本來也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胡蝶蘭上下打量著賞南,噗嗤笑了,“但好像沒有問的必要,陸及對你真的是不錯的。”
賞南沒好意思說自己在和陸及生悶氣,也不算是生悶氣,但在陸及眼裡看來,自己肯定是生氣了。
他不是生氣,他這是演技。
不過的確當時生出了一種無力感,面對太厲害的對手時產生的一種無力感。
所以他決定出來走走,冷靜冷靜。
和胡蝶蘭聊了會兒,賞南準備走了,還沒轉身,一個飛盤就從遠處飛過來,正好砸在賞南的膝蓋上,泡沫做的,不疼。
賞南抬起頭,看著莫元元。
莫元元抬了抬下巴,大聲喊:“你的狗會接飛盤嗎?”
起子是獵犬,接什麼飛盤?
雖然不會接飛盤,可起子會捕獵,賞南沒說話,隻是蹲下松開了手裡的牽引繩,起子聽見鎖扣松開的聲音,立馬撒開腿朝莫元元跑過去。
幾隻獵犬每天都會在院子裡追逐打鬧,偶爾還會被帶去靡霧山打獵,奔跑起來的速度豈能是兩條腿的人類能比的,莫元元看著渾身腱子肉的黑犬,嚇得大驚失色,拔腿就跑,隻不過還沒跑幾步就被起子追上了。
起子躍起來,狠狠撲在莫元元的背上,起子雖然是三隻狗裡邊個頭最小的,可也有五十多斤,猛衝在莫元元的背上,莫元元直接就趴在了草坪上,他抱著頭,那條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聲音就在耳邊,口水滴滴答答從嘴套裡流出來,滴在莫元元的頭上。
要不是起子戴著嘴套,莫元元覺得這狗下一秒就會一口咬在自己的頭上。
“起子,過來。”賞南的聲音此刻出現在耳邊,令莫元元覺得宛如天籟,背上的重量很快撤走。
起子跑到賞南腿邊蹲下,用求誇獎的眼神看著賞南,賞南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包牛肉幹,給起子喂了一粒。
莫元元起身,但還坐在草地上,他呸掉嘴裡的草屑,“用狗欺負人,你算什麼男人?”
賞南彎腰摸了摸起子的頭,笑著說道:“連狗都打不過,你算什麼男人?”
“……”莫元元嗤笑一聲,“你他媽和這狗打一架試試,你打得過?”而且,莫元元覺得自己之所以打不過這狗,純粹是因為這是陸及的狗,真要傷了陸及的狗,那又要被打掉一顆牙。
沉默了幾秒鍾,莫元元翹起嘴角,“賞南,不用狗,你敢和我打一架嗎?”
“我不打。”
“你不敢。”
“我不打架。”
“你不敢和我,你打不過我。”
賞南又給起子喂了兩粒牛肉幹,他把袋子封好塞到口袋裡,看著地上的莫元元,“來。”
兩人是友誼賽,其他人都圍過來起哄,賞南把外套脫了遞給胡蝶蘭幫忙拿著,他穿白襯衫,燈籠袖的,看著哪像會打架的。
事實上,賞南真的不會打架,但誰讓他今天心情很差呢。
賞南看著眼前的莫元元,莫元元雖然沒有之前壯實,可個子在那兒,他本就比賞南大了歲數,現在身高比賞南高了大半個頭,平時他們還要學習防身術以及各種運動課。賞南知道自己打不過。
莫元元脫了外套,彎下腰,“你沒上課,我不用專業招式和你打,我們就普通的打。”
賞南言簡意赅,“來。”
賞南甚至是先發起攻擊的,他靈魂是個成年人,沒見過打架也看過,搶佔先機很重要。
莫元元也沒料到賞南出手這麼快,對方一拳頭就照直打在了莫元元的臉上,令莫元元又想起來自己牙齒被陸及打掉的那個屈辱的晚上。
他頭偏了下,躲開了賞南的第二下,在偏頭躲開的同時,他朝賞南的臉上揮了一拳。
賞南能感覺到對方收了力道的,這不是莫元元的全力,但也讓賞南痛的半個腦袋都在發麻,他一腳踹在莫元元的肚子上,但腿還沒收回,就被莫元元抱住腳腕,重重地被摔在了草地上。
他悶哼一聲,可也覺得暢快。
旁邊的起子見狀,焦躁不安地用前腿刨著草地,要不是有胡蝶蘭拉著繩子,它一準要衝上來幫賞南打這一架。
賞南從地上翻身坐起來,冷冷地看著莫元元,在莫元元以為對方會求饒的時候,賞南突然伸出雙手抱住莫元元的兩條小腿往下面一拽,莫元元也摔在了草地上。
兩個人在地上抱著打成一團,賞南外面的馬甲都被扯散了,每天被香夫人精心養護的頭發上全是草屑,莫元元也沒好到哪兒去,他並不敢真的下手揍賞南,一是因為賞南是陸及的人,二則是因為……他也說不清楚,他現在對著賞南有些下不了手,他覺得可能是因為對方現在看起來太金貴的緣故。
這場友誼賽打了足有半個小時,就差將草坪給滾禿了,最後還是胡蝶蘭忍著笑把兩人拉開,“好了好了,平手,平手。”
賞南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他額頭上全是汗水,看著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他覺得又有信心和陸及繼續周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