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香在旁邊蹲下來,目光落在那前些年剛重修過的石碑上,陸紳那個名字早就已經被重新刻寫過無數次,“還有一年,下次獻祭就又要開始了。”
陸及被升起來的煙嗆到,他偏著頭躲開煙,咳嗽了一聲,“沒有下一次了。”
“沒有了?”陸香眼睛亮起來,“您有想法了?您有想法就太好了,您想怎麼收拾那群東西,我馬上就去準備,是直接殺還是……”隻要是為了陸紳,不論讓陸香做什麼,她都願意。
“這又不難,現在無故殺人可是死罪啊。”
陸紳的每一次復生,都很是隔了一些年頭,他一開始並不知道這是某種獻祭,而自己就是那祭品,他和陸香都以為是行業裡競爭對手玩的陰招。
而陸紳的每次復生,都仍是陸家人,每一次復生,都讓陸紳有新發現。知道自己的每一次都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由貪婪催生的獻祭,還是在三百多年前。
他已經不是人了,不管復生多少次,他都無法成為真正的人。
所以他之前不想活,可他從來沒等到過真正的死亡。
將帶來的紙錢都燒完以後,陸及和陸香往山下走,車停在山底下,山霧繚繞,陸香走在陸及身後,心情很好地哼著歌。
沒被完全燒盡的紙錢殘留被風吹起來,在墓園裡飄起又落下,落在各個闊氣富貴的墓碑前,落在陸及腳下。
陸及看著逐漸顯現出來的車頂,想起了家裡那孩子。
這次不一樣,這次他想活,為那孩子活。
.
陸及回到家的時候,家裡靜悄悄的,幾隻狗吃飽喝足後在客廳睡午覺,太陽明亮得晃眼,力叔從廚房裡走出來,“小南少爺去主屋那邊了。”
“去那邊做什麼?”陸及接過陸香遞過來的茶,陸香心情好得不得了,做起事來就心不在焉了,泡茶的水都是涼的。
不過陸及沒說她。
Advertisement
力叔猶豫了幾秒鍾,“誰知道呢?”
陸及:“……”
力叔也有些尷尬,他不擅長撒謊,一把年紀的人,用起了自己叛逆期女兒的口頭禪,但他也知道,小南是做蛋糕肯定是想給陸及一個驚喜,要是他告訴了陸及,那豈不是毀了人家的心意。
不過話一出口,力叔就後悔了,他這是在說什麼?!?
幸好陸及向來好說話,他擺擺手,“算了,等會他回來了再說吧。”
賞南是從後門回來的,他怕撞上陸及。
拎著蛋糕悄悄到廚房,打開冰箱,蛋糕放進去,剛剛關上,身後出現了一聲輕笑。
賞南正全神貫注著,聽著這一聲笑,他嚇得魂都差點脫離了身體,轉身看見了是陸及,“你…..你怎麼,你什麼時候來的?”
“聽見廚房有聲音,我就來了。”陸及手裡端著一杯茶,他回來很久了,換了件白短袖,顯得像個剛畢業的男大學生。
剛來的話,賞南想,那對方可能就沒看見自己拿了蛋糕進來,他松了口氣,驚喜如果被提前發現,那就不算驚喜了。
接下來的話,印證了賞南的猜想。
陸及:“力叔說你去主屋了,去那邊做什麼?”
賞南隨便編了一個理由,“那邊的甜品好吃,我過去吃甜品了。”
“哪個老師做的?”陸及挑眉。
“花梅。”賞南回答後才後知後覺陸及問的是“哪個老師”,他登時就對陸及好感加倍加倍,可能是有莫元元的對比,連在六百多年前那樣的時代生活過的陸及都能尊重各行各業的人,但現在的許多人卻做不到。
陸及想了會兒,點點頭,“聽說過,她很厲害,你之前覺得好吃的甜品,幾乎都是出自她的手。”
賞南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逗留,說多了容易說漏嘴。
他走過去,推著陸及出去,“你呢,你今天去做什麼了?”
陸及怕杯子裡的茶灑出來,順手放在了旁邊的櫃子上,手往回收的時候,極自然地將賞南攬在了臂彎裡。
賞南剛從外面回來,頸子上熱出來的汗都還沒幹,他本來打算把蛋糕放進冰箱後再去衝個涼,沒想到會撞上陸及,更沒想到會被陸及半摟半抱著。
雖然陸及身上很涼快,是不屬於人類身體的涼快,讓人感覺很舒服,可這個姿勢實在是太曖昧了。陸及的手臂貼在後頸上,手掌繞到賞南的臉側,捏了捏他的耳朵,“去祭拜了我自己。”
祭拜我自己?
賞南恍然,“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你的忌日……”他忘記了去推開陸及,表情變得有些無措,“那我還給你過生日,我……”
“沒關系,”陸及將賞南抵在櫃子上,垂眼看著對方,“生日是生日,忌日是忌日,不衝突。”
賞南想,陸及可真是善良啊。
“那個,哥,你能放開我嗎?”賞南看陸及不介意今天過生日之後,伸手試探著去推陸及,“你不熱嗎?”
“不熱。”陸及答道。
賞南傻眼了,因為陸及平時不會這麼不給人面子。
陸及俯下身,他比賞南高很多,俯下身才能平視賞南,賞南看著對方溫柔得像一汪泉水的眸子,說不出太傷人的話來。
直到他感覺到陸及的手指攀上了他的臉,不是人的手指,沒有溫度,也沒有皮與肉,森白的指骨在日光底下顯出冰塊一樣的涼意。
它今天穿的是短袖,手臂的長骨也露出來了,賞南垂眼掃了一眼,抬起眼來,“哥?”
“小南,說生日快樂。”陸及指骨輕輕碰了碰賞南的睫毛。
受到刺激的睫毛止不住的顫抖,賞南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也在抖,“生日快樂。”他不是害怕陸及,這是身體面臨危險的事物時,下意識產生的一種反應。
陸及失笑,“你怕什麼?怕我?”
陸及手指掐著賞南的下巴,“小南不許怕我。”
賞南咬著後槽牙,“我不怕。”
骷髏沒有韌帶也沒有血肉,它動作時,骨骼的扭動和摩擦會發出輕微的聲音,在寧靜的客廳裡,哪怕是白日,也顯得有些怪異。
還好,陸及隻是露出了一隻手臂。
“那你,愛我?”陸及微微歪了下頭,溫柔地笑了起來,他坦然自若,從容淡定,絲毫看不出來有什麼曖昧神色。
但愛這個字眼本身就極為曖昧。
家國之間要靠人性的底線和原則才能談愛,親人之間則靠血緣談愛,他和陸及之間靠什麼呢?他們沒有血緣關系。
賞南聽見後,眸子微微擴開,他打算開口,卻發現了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麼回答,於是開口隻發出了一聲短促又奇怪的氣音,就像本來在空中飄飄蕩的肥皂泡“嗒”一聲炸開時發出的聲音。
在思考和等待的過程中,賞南的耳朵慢慢變紅,他眼神把客廳裡的每樣物件都看了個遍,最後才回到了陸及的臉上,他的臉雖然沒有紅,但已經燙得快要化掉了。因為他能感受到陸及的指骨在自己臉上的溫度越來越涼,越來越涼,骷髏的溫度不會變,那在變化的一定是自己了。
“你是我哥,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當然……當然愛你。”賞南隻能這樣回答,他不會以為陸及對自己產生了除兄弟以外的感情,陸及這種看遍世態炎涼活過六次的人,怎麼會和自己談情啊愛的。
“還有呢?”陸及雖然還在笑著,但笑意明顯淡了許多。
“恩…..恩人。”賞南繼續磕磕巴巴地作答。
“還有嗎?”陸及捏了捏他的臉,卻松開了賞南,往後退了兩步,給賞南留出空間,得以正常呼吸。
“沒了。”
陸及將手插到褲子口袋裡,笑了聲,賞南不知道他在笑什麼,疑惑地看著對方。
“小南,你的臉好紅,你對著別人也會臉紅?”
不知道為什麼,賞南覺得今天的陸及侵略性特別強,像黑壓壓的雲層往下壓,不停地往下壓。
“除了你,也沒有其他人和我關系這麼好。”除了陸及,不會有人敢這麼逗他,在這麼靠近他的前一秒,賞南就會翻臉,甚至動手。
但眼前的人是陸及,真的真的是他在這個世界裡最重要的人,畢竟,陸及可是他的任務對象,不過現在就算拋開了任務對象這一層身份,陸及在賞南的心裡也很重要。
陸及對他太好了,許多本應該是兄長和父親應該做的事情,一直都是陸及在為他做,他已經沒辦法去客觀地看待陸及了,陸及已經是他的親人了。
“哥,你……”賞南想問你今天怎麼怪怪的。
但卻被陸及打斷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那不太好吧。”賞南怔愣過後,猶疑著說道。
陸及並未做聲,隻是堪稱溫柔地看著賞南,眼神似柔軟的蛛網,緩慢將賞南的身體纏縛。
心跳在陸及溫柔的盯視下慢慢加速,像被燒得發紅的烙鐵猛然按進一桶冰水當中,呲啦一聲,一整桶水都因此沸騰起來。
稱呼就很直接的代表了兩人之間的關系,如果賞南叫陸及一聲哥,那他們此時他們就是兄弟關系。但如果是叫名字,那就代表兄弟關系被推翻,他們有可能成為任何關系——賞南在這時候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在察覺過後,任何細節都可以被重新拿來研究定義。
賞南的喉嚨發幹,“陸及…..”這是他第一次當著陸及的面喊出這個名字,他不知道陸及是什麼感受,他隻知道自己在陸及的面前叫出這個名字後,心口被什麼東西無形絞緊,外面的日光明明照不到他,他卻覺得渾身發燙發軟。
“是陸紳,”陸及嗓音溫和,“重新再叫。”
賞南呆呆地看著對方,重新叫了對方,“陸紳。”
外面似有蟬鳴與風聲,賞南看著陸及朝自己伸了手,下意識後退,撞上櫃子,但還是被對方一把抓住。
賞南在對方靠近的時候,全身繃緊,連呼吸都下意識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