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張星火靠在小椅子上,叫了停,“賞南情緒不對,眼神再倔一點,把你的不情願稍微收一點,OK?”
不ok也得ok,賞南心想。
他深吸一口氣,等重新開始後,他迎上傅蕪生的目光。
傅蕪生進入角色狀態時和之前完全是兩個樣,之前是冷淡的老師形象,現在卻帶著幾分被生活搓磨後的糙漢味道,可這糙漢是甘草味兒的,帶著苦,又像一柄刀鋒鋒利的刀,隨便一劃,就能把人割得鮮血淋漓。
賞南在他面前,完全不夠看,他出了一手心的汗。
李巖應該也是這個狀態,李巖在孟冬面前,也隻能算是一隻小野貓崽子。
張星火沒有喊停,就代表可以繼續往下演了。
張美媛遲遲沒聽見李巖叫人,著急地又推了他一把,“你叫人啊。”
李巖不僅沒叫人,還踹了一腳孟冬的扳手,孟冬沒什麼表情,看都沒看跑走的李巖一眼,彎腰把扳手撿起來,“這種祖宗我可伺候不起,滾吧。”
第一場對手戲拍完,張星火對傅蕪生贊嘆不止,“傅老師一年沒拍戲,這水平不減當初啊!賞南的表現在我的意料之外,比我預計的要好,保持這個狀態,以後就沒人說你撈錢了。”
片場的人一聽這話,都不敢抬頭了,張導說話就是這調調,不管別人死活的,尤其是賞南這種作品不太拿得出手的。
可賞南的粉絲量龐大,現在又是流量開道,賞南的脾氣也不算好,是圈裡最難伺候的流量之一,都以為他要因為張星火的話發脾氣呢,結果他樂呵呵的什麼都沒說。
天氣太熱了,妝太容易花。但這種大汗淋漓的暑氣,才是張星火想拍的,一切都是滾燙的,有熱度的。
賞南被化妝師補著妝,他閉著眼睛,再睜開時,發現傅蕪生在自己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傅……傅老師?”
傅蕪生彎下腰,離賞南很近,呼出的熱氣都噴灑在了賞南的臉上,旁邊的化妝師看起來比賞南還要緊張,“有什麼問題嗎傅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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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問題,”傅蕪生直起身來,垂眸看著賞南,“挺好的。”挺有天賦的一個小演員。
賞南的臉在化妝師的刷子底下又恢復成了一片慘白,化妝師跑去化妝間找工具去了,賞南不知道該怎麼接近傅蕪生,有點不太好下手,不如和對方探討探討演技或者戲劇的藝術吧,這個切入點好像不錯。
他處於思考中,唇上抹了唇彩,有點黏,他下意識就想抿唇,還沒開始抿呢,唇角就被人用拇指猝不及防地按住。
是傅蕪生。
傅蕪生的眉為了符合角色性格,特意畫得很野,像曠野上瘋長的青草,黑色的瞳孔就是曠野上那漆黑的夜。
他收回手,抽了紙巾擦掉拇指沾上的唇彩,提醒賞南,“注意點,再補很浪費時間。”
第78章 魘
賞南在傅蕪生的氣息中莫名感受到了吹毛求疵的嚴厲。
好吧,這種水平的演員應該就是很嚴厲的,對工作的態度想必也和他這種流量不同,他們應該能被稱作一聲老師,或者藝術家。
傅蕪生的話很少,他重新開始進入鏡頭。
他的鏡頭感渾然天成,不管是純動作戲還是說臺詞,看不出刻意尋找鏡頭的痕跡,可鏡頭拍到的一定是最符合情景也是角度最好的孟冬,這是演員吃飽飯吃好飯的本事,尤其是在張星火這種不會圍著演員轉的大牌劇組。
哪怕是傅蕪生,也得自己找鏡頭,張星火不討好演員,他需要所有人圍著故事轉,圍著鏡頭轉。
下午的大半戲份基本都是孟冬的,拍攝孟冬的戲份時,賞南便和一群攝影師擠在小監視器後面一塊兒坐著,他沒他們專業,單純欣賞。
周立送了水過來給賞南喝,賞南摸著肚子,“我好餓。”他早上隻吃了半片面包,喝了幾口粥,完全沒吃飽,周立就不讓繼續吃了。
“你多喝點水,張導助理找到我特意提醒了我,說你還得再瘦個十斤,會更加符合李巖的形象。”周立心硬如鐵。
賞南隻能喝水充飢。
他沒想到他在這個世界,不僅要苦惱於如何向怪物下手,還要餓肚子!
離賞南最近的實習攝影師將板凳搬得離賞南近了些,“瘦點了上鏡好看,賞南老師別氣餒。”
賞南看著監視器裡的傅蕪生,日落時分,金箔一樣的夕陽,落在傅蕪生線條鋒利的側臉,優越得仿佛天生為鏡頭而生。
看出賞南眼中的羨慕,實習生寬慰道:“賞南老師不要和傅老師比啦,有幾個人能在鏡頭下贏過傅老師呢,尤其傅老師這幾年年紀大了,拍起戲來越發穩當,賞南老師還是給自己定一個低一點的目標比較好。”
賞南:“……”不愧是張星火劇組裡的人啊,都一樣的不會說話。
孟冬吃住都在修車行,修車行是一座廢棄的大倉庫,之前倉庫外面堆放的都是集裝箱和一摞摞紙箱,被孟冬租下來後,那些東西全都被他賣給了廢品站,現在這裡擺的都是一輛輛廢棄的車,以及在孟冬眼中是寶貝在別人眼裡是垃圾的一堆破銅爛鐵。
工作主要就是在倉庫中,倉庫的面積本就很大,用來工作綽綽有餘,甚至停幾輛大貨車也是沒問題的。
生活區域就在倉庫後面,鋁板搭建的簡易房子,下起雨裡噼裡啪啦響得驚人。
孟冬在廚房裡開火做飯,湯鍋裡的水滾開後,男人丟下去一把掛面,騰騰升起的熱霧讓鏡頭後面傅蕪生的臉變得朦朧不清,他用筷子將掛面攪開,等面熟的幾分鍾,他動作熟練地煎雞蛋,切蔥花。
張星火連吃面的鏡頭都要拍下來,賞南靜靜地看著,僅僅隻是看著,他就從孟冬身上感受到了一覽無餘的孤獨感——翻滾的開水,天然氣從管道裡輸送的聲音,逐漸暗下來的天色,都在細致又積極地描繪著男人的孤獨。
同時,賞南也感受到了自己和傅蕪生在業務上巨大的差距,中間簡直隔著數條他無法跨越的鴻溝。
傅蕪生的演技看不出絲毫的表演痕跡,他一進入拍戲狀態,他就成為了孟冬。
像傅蕪生這種級別的演員,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可他演起孟冬來,洗菜切菜,煮面拖地…都沒有任何的違和感,他都做得很自然,好像他平時就是生活在這種環境裡的。
孟冬的面煮好了,他把面挑到了碗裡,淋了幾勺熱面湯,撒上蔥花,鋪上雞蛋,端著面在布套洗得發白的沙發上坐下。
他將面從筷子挑起來又放下,反復好幾遍,讓面條涼得能快點。
賞南光是看著監視器的畫面,就覺得那面燙嘴。
孟冬將面條大口喂進嘴裡,他吃得滿頭大汗,屋子裡隻有他吃面的聲音,窗戶外面最後一縷昏黃的光線在孟冬的側臉留下一塊光斑,從臉頰到下颌,慢慢移到了布滿汗水的頸項,等面吃完,光斑消失,天也徹底黑了。
張星火喊了卡。
賞南看著傅蕪生的助理跑過去又是遞毛巾又是遞水,久久回不過來神,這也太神了,時間卡得剛剛好,吃面的時間要配合著這絲光線最後消失的時間,還要配合著這個鏡頭的時間,但傅蕪生愣是把握得不多一秒,也沒少一秒。
在看著孟冬的時候,即使對方一句臺詞都沒有,他都領略到了那種細細密密的孤獨,甚至直接影響到了賞南對傅蕪生本人的情緒。可鏡頭一切,傅蕪生回到了他冷淡得不近人情的前輩角色,讓賞南心底好不容易冒出來的憐憫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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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星火在和幾個副導回看剛剛拍的鏡頭,場務在準備下一個要用到的場景。下一場戲是李巖一家三口的戲份——李巖的酒鬼爹不知道從哪裡曉得了張美媛要送走李巖,回到家對她便是一頓拳打腳踢,李巖出來護著,酒鬼爹的拳頭全部都轉移到了李巖身上,李巖再一次被打了個半死。
為了控制成本,李巖家內部結構看起來似乎是小區居民樓的一樓,和孟冬所住的鋁板棚子完全不同,其實就緊緊相鄰,但看裡邊看不出來。
傅蕪生還坐在自家那破沙發上,他助理遞了東西過去,很快,傅蕪生的指間點燃了一根香煙,他深陷於沙發中。
一抬眼,看見賞南背著手在灶臺邊上轉悠。
對上傅蕪生幽深的視線時,賞南後背一凜,他清了清嗓子,慢慢踱步到傅蕪生腳邊的小板凳坐下,“傅老師之前不是說戒煙了?”
“是戒了。”傅蕪生將煙移走,直接在水泥地上摁滅了。
他睜眼說瞎話,和他不熟的賞南也不好意思追問。
“馬上放飯了。”傅蕪生朝賞南身後看過去,一群人搬著好幾個泡沫箱子放在地上。
賞南:“……”傅蕪生看出來了,看出來他圍著灶臺轉是餓了。
賞南分到了一份定制餐,工作人員仔細核對了名字,確認沒搞錯,因為整個劇組隻有一個人是要吃減肥定制餐的,也就是賞南。
看見上面的標籤後,賞南吃飯的**驟減,他揭開打包盒的蓋子,裡面隻有一小團粗糧米,兩根秋葵和幾塊水煮雞胸肉加上一小把聖女果。
其他人都是正常餐食,賞南覺得照這麼吃,別說瘦十斤,他能瘦得連人帶盒隻剩十斤。
周立拿了一小瓶酸奶過來遞給賞南,“特意找張導給你申請的,怕你餓暈了。”
在賞南動筷子之前,周立搶著先給減肥餐拍了照存檔,“免得到時候網友看見你暴瘦了就說你抽大煙。”
“…….”
賞南餓得眼冒金星,“抽煙能瘦?”
周立不知道,被問得一臉問號,一旁的傅蕪生把被摁滅的煙蒂丟進煙灰缸,表情冷淡,“會得肺癌。”
“我去個洗手間,憋得不行了。”周立說完,捂著肚子忙不迭地跑了,他其實不是很想和傅老師呆在一起,傅老師看著太嚴肅了,不苟言笑,就跟圈子裡那些老藝術家一樣兇巴巴的。
“那傅老師怎麼還抽?”賞南的視線從周立的背影上收回,問傅蕪生道。
賞南在心底是很尊重傅蕪生的,原身會不會欽佩傅蕪生他不清楚,但他本人是很欽佩甚至崇拜傅蕪生這種人的,尤其是在接觸演員這一行以後,畢竟要做賺錢的演員不難,但要做藝術家演員的難度很高。
傅蕪生看著青年亮晶晶的眼神,這小家伙他經常聽說,粉絲兇悍得很,媽粉姐粉居多。現在流量當道,張星火會低頭,他其實並不意外,而張星火的眼光還是保持了一貫毒辣的水準,愣是從一眾臺詞都咕嚕不清楚的人裡邊薅到了一顆好苗子。
不過傅蕪生不管心裡想什麼,面上都絲毫不顯,夜色中,他眸光漆暗,“我不怕死,你也不怕?”
賞南搖頭,“不怕。”
賞南剛說完,傅蕪生就伸手從煙盒裡邊重新抽了一支煙,他把煙夾在指間,用打火機點燃後抽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從傅蕪生口中慢慢吐息出來,越發顯得他神色淡漠。
待香煙燃燒到不會自己熄滅的程度,他站起來,手中的煙掉換了個方向,直接就被塞入到了賞南的嘴裡,淡淡的煙草味立馬順著唇縫襲進口腔,賞南抬頭震驚地看著傅蕪生。
“沒看出來你不怕。”傅蕪生說完,撿起茶幾上的煙盒和打火機,擦身離開。
在傅蕪生走後,賞南滿臉不自在地把煙從自己嘴裡拿出來,看著明明滅滅的火光,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模仿著剛剛傅蕪生滅煙的動作——把煙按在地上碾滅。
碾滅之後,賞南覺得這煙幾乎還是完整的,沒舍得丟,放在了茶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