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媽歡天喜地地告訴我,年初二吧,初二正好是兒媳婦兒回娘家的日子。
我記得清清楚楚。
錢阿姨還說,年底了楚昂公司事多,她和楚叔叔做主,買好了東西,到時候直接過去。
過年時我提前幾天請假回了家,每天打掃衛生,屋內和院子都拾掇得幹幹淨淨。
收拾爸爸房間時,還意外地在床頭櫃裡發現了一種藥——
左甲狀腺素。
我家是城東村的,媽媽在我小學時因病去世,是爸爸拉扯我長大的。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包了十來畝地種大棚蔬菜。
我在家那幾天,每天都要和他一起去地裡給大棚蓋保溫被。
天亮的時候,再去地裡把保溫被掀開。
那是很費力氣的活。
寒冬裡也幹得氣喘,罩衣髒兮兮的,爸爸總衝我擺手:「去玩吧閨女,不用你幹,爸爸自己來就行。」
他在我心裡,一直是力氣特別大,無所不能。
可我發現了他偷吃的藥,翻出了壓在桌子底下的出院通知單,以及病理分析。
甲狀腺濾泡性腺癌,惡性腫瘤,已切除。
術後需長期監測甲狀腺功能,口服左甲狀腺素抑制治療,因濾泡性腺癌有復發轉移的可能,必須按要求進行定期隨訪,一旦局部復發,緊急住院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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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時間,是兩年前。
算起來,正是楚昂他爸,尿毒症復發又住院那次。
我差一點點,就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我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爸爸慌了,一個勁兒地安慰我:「沒事的閨女,就是個小瘤子,說是惡性,但是直徑不大,醫生都說發現得早,手術完就行了。」
「是微創手術,連切口都沒有,你別哭,爸這不是沒事嘛,兩年了也沒復發。」我流著淚衝他吼:「復發了你也不會告訴我!復發就晚了!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說!」
他訕訕道:「那不是楚昂爸爸身體也不好嘛,我想著他比我嚴重,你每天去醫院已經很累了,爸爸心疼,不想折騰你。」
不想折騰我,所以瞞著不說。
他甚至連周圍的鄰居都沒說,僱我堂叔照看大棚,自己跑到醫院做了手術。
我哭得泣不成聲,爸爸又說:「手術頭一天的時候,你趙阿姨家的兒子去醫院看我了,就是劉嘉易,你還記得他嗎?小伙子人不錯,他在市裡開飯店,經常來我們村大批量買菜,人劉嘉易可厚道了,從來不壓蔬菜價格,蒜薹爛地裡的時候,他還給五毛錢一斤呢..
我在跟他討論手術,他跟我說蒜薹五毛錢一斤。
我哭著哭著又笑了,笑完之後抹著眼淚,說我過完年立刻去公司辭職,陪他去醫院好好地檢查。
爸爸急了:「不用!真不用!我身體好著呢。」
「爸,你還想讓我活嗎,你要是有什麼事,我怎麼活啊!」
說著說著,我又哭了。
他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安慰我:「可可,你年齡也不小了,要不跟楚昂家商量一下,別拖著了,早點結婚吧,爸爸給你攢了好多嫁妝呢,別看咱們是種大棚的,不見得比不上他們的家底。」
我知道,楚昂媽媽是老師,爸爸是國企退休的幹部,他們是城裡人,爸爸一直擔心他們看不起我們來著。
我抽泣著對他說:「楚叔叔他們對我很好,他們說初二的時候,來家裡商量我和楚昂的婚事。」
爸爸很高興,連連地說了幾個「好」,又說要去集市買牛羊肉,先提前準備,年初一到初三,集市肉攤兒不開門。
他興高採烈地忙活,在初二那天,一大早起來,準備了滿滿的一桌子菜。
他還對家附近的鄰居們說,親家今天要過來,商量小孩子們的婚事。
那天,菜都涼了,楚昂家沒有來人。
爸爸抽著煙,面色逐漸地凝重起來,讓我打電話問一問。
我沒有打,也不想打。
回家之前,楚昂跟我說他們公司要籌辦年會,可能會很忙。
我不想過多地打擾他,隻在昨晚發了個信息,問他都忙完了吧?
他說忙完了,這兩天總算闲了下來。
「那你好好地休息,明天早起一會兒。」
「好,你也早點睡。」
他們家自己定好的日子,沒有來。
也沒有一通電話。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手在抖,一顆心已經墜入冰窖。
如果需要一個說法,我不希望被敷衍。
我要楚昂和他爸媽當面說清楚,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所以天快黑的時候,爸爸開出了他拉蔬菜的面包車,帶我去了楚昂家。
他找地方停車的時候,我率先去敲了門。
然後看到方瑾在他們家,正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地看電視。
餐桌上還有冒著熱氣的餃子。
楚昂一臉歉意,說:「對不起可可,我忘了,改天吧。」
他還說:「你怎麼不打個電話?那麼晚了親自跑來。」
我問他:「為什麼方瑾在這裡?」
他一臉坦然,解釋道:「方瑾爸媽都在國外,過年沒地方去,所以來了家裡。」
我冷笑一聲,說:「讓她走,現在就走。」
「她不走的話,我們就分手。」
楚昂皺眉,有些無奈:「可可,別鬧了,她回去也是一個人,再說天也晚了,明天吧。」
「現在就讓她走!」我盯著他,斬釘截鐵。
「你能不能別多想,這麼不相信我?」
「怎麼相信你?你告訴我怎麼信?你們全家放了我鴿子,在一起陪她過年,你告訴我怎麼信!非要讓我親眼看到你們躺一張床上,你才肯說實話嗎!」
我聲音大了一些,有些歇斯底裡,引得對門鄰居打開了門觀望。
他看著我,有些惱怒:「我說了,公司事太多,是真的忘了,大不了明天再去你家,我爸媽都還在,我跟方瑾能有什麼?你別在這兒發瘋,先進屋。」
「塗可,你別誤會,我和楚昂真的隻是朋友,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冷靜點,好嗎?」方瑾走了過來,看著我笑,聲音溫柔,顯得那麼大方得體。
錢阿姨一臉責備,語氣不快,想要拉我進門:「是啊塗可,你收斂一點吧,像什麼樣子,讓鄰居看笑話。」
滿心的失望,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八年的感情,無論是對楚昂還是他爸媽,我都付出了全部的真心。
疫情封控,他在國外回不來,我像親閨女一樣,帶他爸爸看病,安慰他媽媽。
他們老家還有個八十多歲的奶奶,親戚也多,以往紅白喜事、逢年過節,也都是我請假,開車帶他爸媽回去。
甚至於我的駕照,都是為了方便帶他爸爸去醫院才考的。
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這些年都用在了他們家身上,自己的爸爸去醫院手術,竟然還需要別人幫忙照顧。
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
他們全家放我鴿子,說忘了,記錯了日子。
他爸爸壓根兒不敢看我。
錢阿姨含糊其辭,還在打馬虎眼。
方瑾站在一旁,看戲似的衝我笑。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可笑至極,愚蠢得像馬戲團的小醜。
我很憤怒,眼淚「唰唰」地往下掉,突然瘋了一般地踹他家的門:
「我今天就是來發瘋的!我收斂你媽!楚昂!我收斂你全家!」
楚昂一臉震驚,反應過來後,怒不可遏地給了我一巴掌:
「塗可,你鬧什麼!大過年的發什麼瘋!」
打完之後,他愣了,我也愣了。
隨後他又慌了,趕忙想要拉我的手:「可可,對不起,你聽我說..
他沒機會說了,因為我爸爸過來了。
他剛好看到了這一幕,二話不說,上前給了楚昂一巴掌。
「親家,有話好好說,怎麼能動手呢!」
楚昂媽媽,開始急了,指責我爸。
爸爸看著他們,怒火中燒:「什麼親家?誰是你們親家?!」
「我閨女養那麼大,不是給人打的,你算什麼東西,敢打她?!」
爸爸平時幹農活,力氣很大,這一巴掌,絕對比楚昂那一巴掌重得多。
錢阿姨忍不住惱火:「是塗可說話太難聽!大過年的,怎麼能罵人呢?」
「她罵人,我道歉,但你兒子打她,我不答應!」
「叔叔,都是誤會。」
楚昂頂了頂嘴角,看著我爸,平靜地開口。
爸爸道:「什麼誤會?你都把人領回家了,還裝什麼!你有沒有二心,我閨女比誰都清楚,你自己也清楚!」
「親家,真的是誤會,方瑾跟我們兒子是朋友,人家姑娘父母在國外..」
「父母在國外,親戚也沒了?你們是她什麼人,就非要到你家過年?難道她就認識楚昂一個?再說我閨女這麼多年怎麼對你們的,領人回家過年,不該給她說一聲?」
「啥也別說了,你們這樣的家庭,我們高攀不起,做人得有良心,沒良心遭報應的。」
「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媽,別說了,都冷靜一下,可可,你勸勸叔叔,等氣消了咱們再談。」「談什麼?我爸不是說了嗎,你們這樣的家庭,我們高攀不起。」
我靜靜地看著他,冷笑:「楚昂,正式地通知你一下,我們分手,我不要你這種垃圾了。」
2
回家路上,爸爸一邊開車,一邊教育我:「女孩子怎麼能罵人呢?罵人終歸是不對的。」
車上一包抽紙,已經被我用了大半,我哭道:「我還想打人呢!現在全村人都知道我被甩了,好丟臉。」
「丟什麼臉!這年頭娶不上媳婦兒的才丟臉,女孩都是香饽饽,你瞧著吧,明天開始上門想給你說親的隊伍,能排到咱家大棚地。」
「嗚嗚嗚,我不信。」
「真的閨女,你別不信,爸不騙人,二隊人老李家的閨女,一百八十多斤還在挑呢,你長得比她好看多了,肯定能嫁出去。」
「算了爸,我不打算嫁人了。」
「胡說,你都多大了,耽誤這麼多年,還想耽誤下去?」
「爸爸,我不甘心,我想報復他們。」
「報復誰呀?聽爸一句話,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早點兒看清也好,人就這麼一輩子,咱得往前看,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無愧於心就行。」
爸爸總是這樣,從小到大,把「無愧於心」掛在嘴邊。
但是釋懷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拉黑並刪除了楚昂和他爸媽所有的聯系方式,唯獨在刪掉方瑾的時候,愣神許久,還是忍不住給她發了信息。
我和她見了一面。
在市中心的咖啡館,她一如既往,面容白皙,眼含笑意。
她為我解疑,很直白地告訴我,她和楚昂確實在國外時,一次聚會上喝了酒,發生了關系。
楚昂沒想過跟我分手,事後很後悔。
但他們那個圈子,都很開放,這種事壓根兒不算什麼。
時間久了,楚昂的負罪感也沒了,他甚至覺得,在國外玩玩也就算了,回國後斷幹淨,不讓我知道就行。
可是方瑾動了心。
她默不作聲地策劃著,跟著楚昂回了國,又一起創業開公司。
她說,楚昂確實想跟她劃清界限,也講明了以後二人隻能是朋友。
但是這種關系,天天在一起,怎麼撇得清?
「我費了那麼多的心思,不是為了跟他做朋友,我喜歡的人,當然要想方設法地得到。」
方瑾坦率又平靜,眸子裡有明晃晃的光,又道:「塗可,我知道你們談了八年,但你和他真的不合適,我沒有別的意思,聽說你家裡是種地的,你讀的也是普通大學,在事業上給不了楚昂任何幫助,我不一樣,我在盡心地幫他。」
「幫的是你自己吧,公司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我看著她,心裡翻騰的怒火,壓了又壓。
她笑了:「不瞞你說,我對創業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家裡情況你知道,我就算每天養尊處優地到處消費,錢一輩子也花不完,我為的就是楚昂這個人。」
我輸了。
不得不承認,輸得很徹底。
明明惡心的是他們,可方瑾還能理直氣壯地告訴我:「你聽說過一種說法嗎?如果一個人同時喜歡上兩個人,要選擇後來的那個,因為如果真的喜歡第一個,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的出現。」
「塗可,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隻要誘惑足夠大,人性就會復雜,沒有人經得住考驗。」
「知三當三,你還挺有優越感。」
「楚昂和你男未婚女未嫁,算什麼知三當三?我知道你現在很憤怒,很不甘心,
但沒辦法,你已經輸了。」
殺人誅心,她還順勢撩了下頭發,給我看脖子上的寶格麗項鏈
「你猜到了吧,這是楚昂送的,雖然是我主動地開口要的,但是他送了,我當時說要不給塗可也買一條吧,他說不必,塗可不適合戴這個。」
「這條項鏈五萬多,我猜情人節的時候,他送了你大牌的口紅,大概也就一千多塊錢,對嗎?」
「其實男人內心分得很清,你得承認,我在他心裡和你不一樣,五萬多的項鏈,他認為我配得上,但你配不上。」
「他爸媽也是這樣認為的。之前確實喜歡你,那是因為我沒出現,在五萬塊和一千塊之間選擇,我想是不需要猶豫的吧。」
我不該見方瑾的。
見了之後,隻有更憤怒,更痛苦。
那場談話,以我站起來潑了她一臉咖啡結束,我說:「你們倆挺不要臉的,把男盜女娼玩得明明白白,那就祝你們長長久久,鎖死了,不要再去惡心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