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父親在世時,舅舅不過是洋行一個小小的書記員。
舅媽見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還算火熱,曾提過給大表姐跟哥哥結親,父親和母親當時都頂喜歡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這個提議。
誰知不久父親去世,皮貨鋪關門,虞家日漸蕭條,舅舅卻漸漸發達起來。
後來舅媽見哥哥不大像會有大出息的模樣,更決口不肯再提當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學任文員,因為容貌出色,追求者眾多,舅媽一心讓女兒嫁個好人家,竟是有意開始疏冷兩家的關系。
舅舅雖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來忙於做生意,二來也想借女兒的好婚姻來鞏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許了妻子的行為,隻三不五時背著妻子偷偷給虞家送些吃用。
說起來,母親早已不是頭一回在舅媽那裡碰軟釘子了。
“說是大表姐現在好些人追求,什麼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話裡話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還瞧不上她呢,就她這樣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帶歪,你玉淇表姐小時候多討人喜歡,現在不也學得勢力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舅媽的兩個好女兒以後能嫁給什麼樣的好人家!他們難道都忘了,當年三妹是怎麼死的了!”
母親一提起小姨就傷心,話未說完,嗓音已經發起哽來。虞紅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頭,好在母親還不知道哥哥打算換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場好鬧。
話說回來,哥哥前些時日半點不像厭煩了這行當的樣子,突然間想換差事,是不是在警署裡遇到什麼難辦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見母親眼角閃動的淚花,摟住母親,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母親,哥哥又不喜歡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會娶的。而且你還記得嗎,上回我們學校的一位美利堅教授說了,表哥表妹結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也許哥哥以後找來的嫂嫂比玉淇表姐還要漂亮許多呢。”
虞太太憤然揚聲說:“誰一定要她嫁給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這份心了,我隻是氣不過你舅媽——”
紅豆幹脆踢掉鞋子,躺在母親的腿上,仰面看著母親說:“媽,小時候都說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親口說了,我現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時,我仔細對比過,也是這麼認為的。”
虞太太見女兒一臉認真,噗嗤一聲笑起來,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淚,一指女兒凝雪般的臉頰:“不知羞。”這些年女兒五官越長越開,早已是個大美人了,照她看來,絲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兒野了心不好好讀書,從不敢當著女兒的面提起而已。
紅豆見母親終於破涕而笑,暗松了口氣,嘻嘻笑著說:“媽我餓了,我們什麼時候開飯,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聽說女兒餓了,再顧不上傷心,拉著紅豆起來,順帶撫了撫旗袍上的褶皺:“你哥哥最近忙著滿上海找人,晝夜都顛倒了,哪還顧得上回家吃飯?早上回來時就說了,要我們娘倆晚上早些睡覺,不要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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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哥哥的確早出晚歸,紅豆沒能跟哥哥說上話,自然也就無法打聽哥哥想要換差事的因由。
到了禮拜六這日,顧筠和肖喜春幾個按照提前的約定,到紅豆家樓下等她,虞太太見全是女學生,也就放心讓女兒去了。
新亞茶社離震旦大學不遠,是座二層小洋樓,旁有一公園,環境幽僻,客廳裡常年有法蘭西的樂師駐扎,演奏地道的古典鋼琴曲。
輕靈飄逸的音樂佐以咖啡和紅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滌俗腸之感,加之這茶室西洋點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滬上名聲甚著,因此不時有文人名流前來聚會。
紅豆跟顧筠等人給門口的僕歐出示了邀請函,入內一看,今日與會者甚多,偌大一個客廳聚滿了人。
她們這邊一露面,便另有僕歐領她們落座,好幾道熱烈的目光落在紅豆身上,似有結識之意,紅豆隻當不覺。
她隨意往廳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幾個面熟的人,有一個穿著西式襯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廳裡的樹枝狀巨型水晶燈一照,比她前幾日剛看到時更瀟灑出眾幾分,隻是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來秦學锴所說的那個德國副教授就是指的賀雲欽?”顧筠微訝,她是報社千金,對賀雲欽的新聞知之甚詳,一眼就認出了賀雲欽。
賀雲欽身邊站著那日暈倒的賀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著門口,看見紅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這邊走來。
紅豆卻隻顧盯著廳中的另一個穿洋裝的女郎,那女郎手裡端著一個金耳咖啡杯,正熱絡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談,鬈發高高束起,露出一張豐麗的臉龐。
“玉淇表姐?”
第7章
玉淇隻顧忙於跟面前那人交際,根本未注意紅豆,大約講到了非常有趣的話題,不時被對方逗得咬唇輕笑。
那人背影挺拔,年近中年,一手插在褲兜裡,另一手則端著咖啡。銀灰色馬甲、筆挺西褲,兩鬢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腕上尚有一塊金表熠熠發光,交談時似乎不忘壓低音量,因而顯得非常有紳士風度。
紅豆看了一會便失了興趣,轉頭正要跟顧筠說話,忽然眼前微暗,有人說道:“虞學姐。”
虞紅豆抬眼一看,萬想不到在這裡遇見那位暈倒的賀四:“咦,賀同學?真是巧,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不知為何,賀竹筠一見紅豆就想發笑,“謝謝虞學姐掛懷。”
她雖性情腼腆,得益於多年來的家庭訓練,待人接物並不如何局促:“這次茶話會邀請了我二哥,二哥怕我在家發悶,就帶我一起來了,稍後有個議題會由他來主講。”
說著,往身後一指:“那邊就是我二哥。”
那邊賀雲欽早就注意到妹妹在與人交談,見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料定是妹妹說的虞紅豆,便草草打量一眼,見這女孩臉龐異常嬌美,一雙眼睛流盼生輝,從頭到腳沒一處刻意追求時髦,難得倒也不村不俗。
白襯衣外面套件墨綠色絨線衫,底下是雙擦得極幹淨的黑色圓頭皮鞋。頭發用珠貝色的賽璐珞發箍箍住,清清爽爽地垂在肩頭。身上似乎有一種明快憨歡的氣度,自坐下之後便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觀察廳中的人與事。
虞紅豆沒料到賀竹筠突然提起了她二哥,礙於社交禮節,不得不佯裝驚訝看過去,誰知剛好對上賀雲欽的目光。
他不知注視這邊多久了,目光顯然有打量之意,一支煙卷放在嘴裡,另一隻手抬起來正要點煙。細看之下,不愧跟賀竹筠一母同胞,不少地方生得掛相,隻是他的鼻梁高直一些,眉毛也更飛揚幾分。
見紅豆看他,賀雲欽慢騰騰將西洋打火機收回褲兜,冷不丁的,衝紅豆展顏一笑,笑容乍眼看去無懈可擊,細究之下,卻有些敷衍的意味。
紅豆一龇牙,回以賀雲欽一個不鹹不淡的禮節性笑容。
賀竹筠捂住嘴,嗬嗬笑道:“虞學姐,你真有趣。”
紅豆一愣,不知自己哪裡有趣了。
賀竹筠解釋說:“我二哥人其實頂好,就是有時候愛開玩笑,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紅豆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很誠懇,笑呵呵地點頭說:“看出來賀先生人非常好了。”
賀竹筠抿嘴對紅豆說:“虞學姐,忘了說了,我準備了一些小禮物,想送給你們。”
又衝顧筠等人說:“幾位學姐,雖然我目前還無法一一叫出你們的名字,但我既然有幸成為了聖約翰的一員,以後總有機會跟大家熟識的,我叫賀竹筠,非常高興能認識你們。”
這番話像是預先有人教過她,一口氣極流暢地說下來,說完便將帶來的自來水筆送給紅豆,又拿出珐琅書籤一一送給顧筠她們。
她如此懇切,紅豆幾個少不得起身將禮物收下:“賀學妹何必如此多禮。”
鋼琴旁有人發表講話,茶話會正式開始了,賀竹筠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一般,衝大家友善一笑,便含笑起身離去。
主持人是秦學锴。
第一次主持這等大規模的茶話會,他比平日稍顯拘束,站在大廳當中,先是抬手扯了扯領結,接著又抻了抻西服的下擺,再開口時,聲音出奇的高亢:“今天的議題內容空前豐盛,與會者更是滬上各個領域的人才——”
紅豆對冗長的介紹詞毫無興趣,探身挑了一塊僕歐拿來的茶點放到嘴裡,又抬眼去找玉淇表姐,才發現她早已不在廳中了。
“想必大家都看過報上的<彼得專欄>,王探長身負奇學,解決過幾起警察廳久未偵破的懸案——”
聽到王彼得的名字,紅豆終於來了興趣,這人的專欄雖說故事真偽參半,趣味性卻很強,在他撰寫專欄期間,她不但篇篇拜讀,更向哥哥打聽過案件的原型,後來王彼得忽然停筆,她還失落了許久。
聽哥哥說,這王彼得的確是有真本事的,幫警察廳查過幾樁案子,還提出過好些中肯的建議。可惜自從換了警察廳長,王彼得就因為跟新廳長脾氣不相容,再也不肯與他們合作,後來索性避去德國,連報紙上的專欄都罷寫了。
現在警察廳想要請王彼得幫忙找些線索,簡直不可能,他不是常年不在滬上,就是幹脆裝成酒鬼,以致於後來連他們都快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了。
“今天第一個議題,就由我們王彼得探長為我們講述<滬上神秘事件>。”
眾人一看,王彼得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大家議論聲漸起,秦學锴更是啞然失措,就在這時候,賀雲欽突然衝秦學锴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