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頗隨意, 笑容卻很寡淡。
白廳長早前跟賀雲欽打過幾次交道,心知這人出身好、學問富,平素與人來往時最講涵養,輕易不擺臉色,像今天這種將“不悅”寫在臉上的情形,簡直少有。
他納罕地吸了口雪茄,雖不知自己何處得罪了對方, 自問並無碰軟釘子的興趣, 幹巴巴笑了笑,便施施然在對面坐下, 衝虞崇毅招手:“你們在跟賀二公子談事情?”
虞崇毅過去回話:“跟賀先生打聽點東西, 稍後就回警局。”
白廳長望了望紅豆,放柔語氣道:“你們談完事情先不要走, 待我這邊忙完, 我請你們兄妹到大萬國吃飯如何?”
虞崇毅垂下眼簾:“多謝廳長美意,隻是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 怕說錯話惹白廳長不高興, 況且母親家裡做了飯, 還等著我妹妹回家吃晚飯。”
白廳長怫然道:“虞崇毅, 下午讓你介紹你妹妹的時候, 你就一味的推三阻四,現在我不過想做個東,你又百般搪塞。怎麼,難道我白某人想請下屬吃個飯都不行?”
虞崇毅嘴裡直發苦:“白廳長——”
“不必啰嗦了。”白廳長斷然截住他的話鋒,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這就讓於榮他們給大萬國打電話訂位子。”他最不喜歡下屬跟他講條件,今日這頓飯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紅豆早已覺白廳長的態度不對勁,礙於對方是哥哥頂頭上司,一時不敢妄動,聽了這話,她強壓著滿腔怒火起了身,笑了笑,便要拿些話來打消這人的念頭。
還未等她開口,賀雲欽隨手將手裡的茶水單擱到桌上,起身道:“ 白廳長這話說得太晚了,我今天晚上已經在附近訂了館子請虞小姐吃飯,這就要走了。”
白廳長錯愕片刻,訝笑道:“賀公子莫不是在開玩笑?”
賀雲欽道:“白廳長說笑了,我可是誠心誠意請虞小姐吃飯,何來玩笑一說。虞小姐,時候不早了,我們早些走吧。白廳長,少陪。”
紅豆微訝地望著賀雲欽,賀雲欽也正望著她。
他表情認真,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她隻愣了一秒,忙用最快速度收拾好東西,淡著臉跟上賀雲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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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廳長目送紅豆背影消失在門口,冷笑著看向虞崇毅:“虞崇毅,這是怎麼回事?別告訴我賀孟枚的老二正追求你妹妹。”
虞崇毅生平從未扯過謊,眼下為了讓白廳長死心,竟含糊地應了一聲。
白廳長細思一回,越想臉色越陰,原本不過起了三分意,一激之下,竟非成事不可,將雪茄重重摁進煙灰缸,鼻子裡冷哧道:“難怪你們兄妹瞧不上白某了,虞崇毅,別怪我沒提醒你,像賀雲欽這種缙紳人家的公子哥,追求個把姑娘算什麼,娶回家才算你妹妹的本事,除非哪天你們能請我吃上你妹妹的喜酒,不然這頓大萬國的飯她遲早躲不掉。”
***
紅豆跟賀雲欽一前一後到了外頭,誰都未開口說話。
寂然了一會,紅豆看看賀雲欽:“剛才謝謝賀先生。”
賀雲欽並不看她,隻隨意地望著對面的巷口,笑了笑道:“我這是想著晚上要辦案,不想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罷了。”
紅豆閉嘴不吭聲了,賀雲欽這話像是惟恐她多想似的,可就算她再自作多情,也不會誤會賀雲欽對她有什麼好感。
她輕輕撇嘴,看向另一邊。
兩個人好長時間沒再搭言,等了一會,虞崇毅終於得以脫身,出來尋他們。
當著賀雲欽的面,虞崇毅隻字不提剛才的事,隻推了那腳踏車:“賀先生,剛才謝謝你了。”
賀雲欽道:“王彼得出門應該回來了,我們去他處再找找資料,陳白蝶是在法租界的寓所失蹤的,寓所目前應已查封,不知虞先生有沒有寓所的鑰匙,如果有,我想最好今晚我們能進去搜搜。”
虞崇毅道:“我有是有陳白蝶寓所的鑰匙,可是算來她失蹤已十天了,警方先後進去排查過幾次,就算寓所裡有什麼痕跡,估計也早已被破壞了。”
賀雲欽略一思忖,點點頭道:“有總比沒有好,現在人多不方便,等晚上人少些了我們再去瞧瞧。”
紅豆自顧自坐上了哥哥的後座,虞崇毅溫聲勸道:“今晚事情很多,也許會忙一整晚,你明日還要上學,一會就回去吧,別跟著我們一起去王彼得處了。“
紅豆搖搖頭,:“哥哥別忘了我記性很好,就算別的忙幫不上,總可以幫你們找資料,王美萍死得那麼慘,我現在最怕玉淇表姐也遭了毒手,就算回了家,我也一定睡不踏實的。”
虞崇毅踟蹰著不肯松口,紅豆有些發急,搖著他胳膊道:“哥,你就讓我一起去吧。”
賀雲欽頭一回聽紅豆在哥哥面前撒嬌,雖是無意識的,聲音卻極為嬌軟清潤,聽了幾句,那聲音仿佛就在耳根子底下,痒絲絲地對著他吹氣。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抬手摸了摸後頸,仍覺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又從褲兜裡取出一根煙含上。
虞崇毅被紅豆纏了一會,為難地看向賀雲欽,見賀雲欽半點反對的意思都無,暗松了口氣,對紅豆道:“那你先給家裡搖個電話,免得母親放心不下,晚上你幫我們找資料,等回頭我們去法租界的時候,我再送你回家。”
***
王彼得果然外出回來了,聽洛戴說賀雲欽前來拜訪,先還滿臉高興,轉眼看見賀雲欽大搖大擺帶來了虞氏兄妹,臉頓時一沉,回到會客室,將兩腿高高擱在桌面上,用報紙擋住臉,懶怠招呼他們。
賀雲欽走到書房,自顧自蹲下身翻了翻某個角落成堆的書籍,對紅豆和虞崇毅說:“王探長收藏的民間古怪傳聞的資料全在這裡了,你們先好好找一找,若有什麼發現就告訴我。我再好好看看王美萍的驗屍單。”
紅豆點點頭,將資料大致分做兩邊,跟哥哥一人負責一沓。
賀雲欽坐到邊上的法蘭絨沙發扶手椅上,看那份驗屍單。
三個人在裡屋翻東西說話,外頭的王彼得一無動靜,也不知是他覺得這些資料無關緊要,還是根本眼不見為淨。
賀雲欽起初一言不發,待翻完整份驗屍單,才皺眉道:“王美萍身上的傷痕全是近一個禮拜得來的,而且從好幾處大面積的軟組織挫傷及胸口的致命貫穿傷來看,兇手行兇時近乎冷血。這就說不通了,兇手既這般殘忍,為什麼過去三個月,反而肯善待王美萍。”
外頭嘎吱了一聲,似是王彼得挪動了一下椅子。
虞崇毅壓低嗓音接話道:“法醫官檢驗過,王美萍生前不曾遭過侵犯,過去三個月也不曾受過虐打。”
紅豆一邊低頭翻資料,一邊道:“哥,王美萍跟她生前的相貌比起來,變化大不大?”
“王美萍的屍首被人發現時,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部也被人擦拭幹淨了,頭面部未遭過損毀,極容易辨認出是她本人。”
“我是說她可像西洋醫學所說的出現了‘營養不良’等變化,王美萍失蹤前的照片我看過,身型微胖結實,你們找到她屍首時,她可瘦了許多?”
虞崇毅不解。
賀雲欽早就在研究這個問題,聽了這話,順口接話報出洋法醫寫的數字:“122磅。”
紅豆回想了一下王美萍的真人照:“她多高?”
賀雲欽言簡意赅:“4尺八寸。”
紅豆極慢地點頭:“以這個身高來說,122磅算豐滿了,可見王美萍自被綁票後,一直被人好吃好喝養著,三個月下來,非但未變得面黃肌瘦,反而還更胖了。”
她說完,繼續埋頭找資料。
王彼得卻在外頭咳了一聲,沒得到賀雲欽的回應,幾秒後,椅子也跟著響了幾聲。
賀雲欽隻當沒聽見,仍一本正經對著那份驗屍單:“王美萍被找到時,穿的並不是來上海時的那套二藍布斜襟袄褲,而是一條淺紫色織錦旗袍,怪就怪在那旗袍的衣料似乎還不錯,可見她被人綁架期間不短吃穿,虞先生,你們查過這條旗袍的來源嗎,是做的還是在成衣店買的?”
虞崇毅訥訥道:“我們問是問了,可是這衣裳滿大街都是,當時問了好幾家百貨公司都沒有,衣裳後頭又沒有百貨公司的標籤,所以都猜是裁縫店裡做的——”
王彼得不知何時進來了,聽了這話,鼻子裡冷哼一聲:“可是上海的裁縫店有數百上千爿,你們嫌找起來太費工夫,所以也就沒有再繼續往下查,自然也就錯過了找尋兇手線索的關鍵時機。”
虞崇毅滿臉慚色。
紅豆不忍看哥哥被人指摘,忙打岔道:“如果能確定這旗袍不是出自百貨公司,那就更怪了,王美萍被綁架期間,誰給她做的旗袍?前頭那樣待她,後頭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法子殺她?”
她原以為王美萍定是被關在不見天日之所,整日備受折磨,可照這些拼湊起來的線索看,至少頭幾個月,王美萍非但不短吃喝,還有新衣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