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樓下大門砰砰砰有人敲門,似是來人不少,敲門之餘,還伴隨著肆無忌憚的說笑聲。
因更深夜闌,那動靜平白被放大了數倍,聲聲入耳,無端驚心。
虞崇毅詫異地跟母親一對眼,披上剛脫下的外衣道:“我下去看看。”
不一會兒子去而復返,滿臉異色地帶來了幾位同僚,其中一位四十出頭,高大英壯,進門之後,大剌剌環視屋內一圈,而後衝虞太太打招呼:“這位是崇毅的母親?”
虞崇毅走近低聲對母親道:“白廳長。”
虞太太壓下心底的詫異,忙擠出笑容道:“原來是白廳長?不知白廳長造訪,剛才險些就怠慢了貴客,崇毅平日多虧了您關照,早就想找機會好好謝謝白廳長了,您別站著,這幾位大人,快請坐,周嫂,給貴客奉茶。”
白海立施施然在沙發上坐下,夷然一笑道:“虞太太不必忙,我這也是湊巧路過,想起我這得力下屬住在附近,順便過來拜訪拜訪。虞太太看著倒年輕,想不到將崇毅教得這麼好。”
虞太太笑道:“白廳長過譽了,崇毅在警局這幾年,就算有些長進,也全是多虧了白廳長訓導有方。”
白海立打開雪茄盒取出一根雪茄,散漫一笑道:“虞太太過謙了,崇毅為人忠厚,跟家教絕少不了關系。除了崇毅,聽說虞太太還有一個女兒?有虞太太這樣的母親,想來虞小姐也不會差。”
說著將那雪茄含到嘴裡,故作不經意掃了一圈:“噫,崇毅,你妹妹呢,怎不見在家。”
虞崇毅皺起眉頭:“舍妹明日還要上學,現已歇下了。”
白海立大笑:“上學好,上學好,我白某算半個粗人,平日最仰慕讀書人,那日在富華巷咖啡館喝茶時,恍惚見過一個女學生,模樣好,說話也體面,一看就知讀過不少書,就不知她是不是你妹妹?我這人最講紳士風度,上回邀你妹妹去大萬國,她看上去好像不大樂意,我想這裡頭有些誤會,早就想當面向你妹妹賠罪了。”
虞太太眼皮猛的一跳,早年她隨丈夫經商,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平時沒少聽兒子說起白廳長,心知此人在公共租界橫行無忌,時常搓磨手底下這些人,礙於這人來頭不小,她總勸兒子以忍耐為主。
誰知今晚這人不請自來,繞了兩句,一下便扯到了紅豆身上,想是見虞家無權無勢,行事之恣意令人咂舌,看這架勢,今晚見不到紅豆恐怕還不肯罷休。她早年跟著丈夫經歷戰火,中年又不幸喪夫,而今半生過去,早看淡了許多事,唯獨一雙兒女是她的命,當下便淡了臉色:“白廳長,我們虞家雖是小門小戶,卻也知些禮數,深更半夜的,絕沒有讓女兒起來見外男的道理。”
她這話說得毫不留情面,白廳長還打著讓紅豆做續弦的主意,並不想跟未來丈母娘撕破臉皮,當即放軟語氣道:“虞太太這話嚴重了,白某之所以夤夜拜訪,無非是想著崇毅這幾日立了大功,過來關照關照,再順便闲聊幾句,既然虞太太多有不便,那白某明日再來。”
虞崇毅暗暗握了握拳,忽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走近遞給白海立道:“白廳長,這是屬下的辭職信,屬下資質庸碌,辦案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早就有換營生的打算,還請白廳長批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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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名同僚錯愕之下,齊刷刷看向虞崇毅,空氣似乎凝滯住了,就連虞太太也是一呆。
虞崇毅盯著白廳長的背影,一臉決然,顯見絕非兒戲。
白海立靜靜站在原地吸了好幾口雪茄,這才緩緩轉頭。
虞崇毅瞬間便感覺到了來自頭頂的兩道讓人如坐針毡的視線,然而他早已到了忍耐的邊緣,頂住那道傾軋而來的威勢,毫無瑟縮退讓之意。
白海立看虞崇毅一晌,忽然意味不明笑起來道:“虞崇毅啊,有些事我本來打算明日你到廳裡再跟你商量,既然你來了這麼一出,今晚幹脆就挑明了吧,你家書房在哪,我們到裡頭去好好說說話。”
這一去便是半個小時,虞太太守在客廳,一想起剛才白廳長的語氣,隻覺得心驚肉跳,時間一分一秒過得極慢,既無心招待兒子那幾名同僚,也不敢回房去睡。
好不容易房門一開,白廳長率先出來了,見虞太太彈簧一般從沙發上彈起,極愉悅地笑了笑:“我給你兒子一晚上時間好好考慮,明早白某再來,往後就由白某親自接送虞小姐上學。”
虞太太驚疑不定往書房裡一看,兒子青著臉站在房中,整個人仿佛入了定,半天都未動彈。
好不容易等那幾人走了,她忙進去急問:“出了什麼事?”
虞崇毅渾身冰冷,根本開不了腔,白海立如今如日中天,隻要認真想要對付誰,是栽贓也好,嫁禍也罷,有的是陰毒的法子,何況他還有實打實的把柄落在這人手上,就算不做警察,也逃不掉一場牢獄之災。
事關紅豆,他不想讓自己自亂陣腳,想了想,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們不能任白海立捏圓搓扁,王探長他們主意多,這就去找他商量。”
他咚咚咚下到樓下,滿懷歉意敲開彭裁縫家的門,借了電話,給王彼得的寓所打電話,誰知接連撥了好多遍,那邊都無人應答。
他定定立在電話機前出了一晌神,看來是臨時出門了,就算去王彼得寓所怕是也會撲空,滿懷失望正要離開,忽然想起賀雲欽,自己是警察,管轄範圍內的貴戶電話早已爛熟於心,其中自然也包括賀公館。
然而畢竟太晚了,這時候給賀公館打電話怕是不妥,可一想起賀雲欽這人處世隨和,就算接了電話也未必會覺得冒犯,又鼓起勇氣撥了過去。
幸而這回很快就有下人接了:“賀公館,請問找誰。”
***
賀雲欽回房去浴室洗澡,出來時換了睡衣,正系睡袍,就有下人來敲門:“二少爺,老爺和太太在房裡等裡,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也在。”
賀雲欽知道這定是為了晚上家裡混進內奸之事,雖說剛才已經清理了那下人,也順帶查出了幕後黑手,但因為事關賀家聲譽,父親多半還有別的話要交代。隻得又換了衣服出來。
到了房前,敲了敲門,進入後抬眼一看,父親和母親都在,大哥臉色鐵青,靜立在父親桌旁,嫂子半倚著沙發扶手,像是昏睡剛醒,臉上仍有淚痕。
他順手關上門,正色道:“父親,母親。哥,嫂子。”
賀孟枚鼻子裡冷哼一聲道:“自從三月前有人造謠,此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出來做文章,若是今晚叫這些人得逞,咱們賀家豈不會淪為全上海灘的笑柄?老二,我和你母親早叫你定下親事,你非推說沒有合意的,遲遲拖著不交女朋友,就算你行得正走得直,人家難免會猜疑——”
賀寧錚淡淡抬眼看向賀雲欽。
賀雲欽正要接話,門口有人敲門:“二少爺,有電話。”
這麼晚了,誰來電話。
賀雲欽隔著門問:“誰打來的。”
那下人道:“那人說姓虞。”
賀太太一訝:“姓虞?”
賀雲欽怔了下,二話不說就開門出去:“我下去一趟。”
第35章
賀雲欽很快去而復返, 推開門,卻並不進來,隻道:“朋友家出了急事,我需馬上趕過去一趟。”
賀孟枚微慍道:“正事都還未說完。什麼朋友非要這麼晚出門?”
賀雲欽道:“算不上火燒眉毛,但也差不遠了,總歸要過去看看,”
說罷便掩上門走了。
賀孟枚一愣, 斥道:“這小畜生。”
話這麼說, 但也知道兒子一貫分得清輕重,若非急事斷不會貿然撇下一家人就走。
***
同福巷
虞崇毅等了不到一刻鍾, 賀家洋車來了, 忙迎過去道:“賀先生,這麼晚了還叨擾你, 實在過意不去。”
賀雲欽臉上半點不悅都無, 下了車正色道:“白海立此刻還在你家?虞小姐怎麼樣了。”
一邊說一邊往內走。
虞崇毅忙跟上他道:“白海立已走了。這幾月他一直在張羅續弦的事,不知怎麼就看中了紅豆, 今晚帶了好些同僚到我家, 一定要紅豆出來見他, 被我母親回絕後, 又說一時見不到沒關系, 明早還會再來。我原就有辭職的念頭,看事情扯到了紅豆身上,當即提了辭職,就算辭職避不開, 大不了帶母親和紅豆到外埠去謀生。”
賀雲欽始終一言不發,到最後一句話時,腳步一頓:“到外埠去?難道這樣就能躲開白海立了?”
虞崇毅苦笑道:“我知道就算我換了營生,白海立一樣可以整天找我麻煩,他行事向來不擇手段,遲早有一天會算計到紅豆。紅豆眼下要上學,不能總悶在家裡,幾月前白海立曾用這法子奸汙了一個女學生,後來硬逼那女學生給他做了姨太太,我眼下隻擔心紅豆遭了他的暗算,白海立此人動不得殺不得,從前我在警局任職,隻能一忍再忍,但要是紅豆真落到他手裡,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定會跟這畜生同歸於盡。”
他每說一句,賀雲欽臉色就淡一分,到最後幾乎稱得上面無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