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欽對此番議論未做評價,繼續道:“嚴先生頭天假借票友身份進入戲院,趁戲院最忙的時候混入後院,是晚戲院清場後,你們猜嚴先生藏在何處?”
戲院裡何處最僻靜?紅豆悶頭想了想,試探著答:“如果是我要等待機會殺白鳳飛,定會找個極安全之處,莫非……是陽宇天的院落?”
其餘人一怔,虞崇毅點頭道:“嚴先生在戲院藏了一整晚未被戲班子的人發現,我今晚琢磨了許久也沒想明白緣故。原來是這樣。”
賀雲欽看著信道:“自陽宇天死後,那地方根本無人敢去,算起來是刻羽戲院最適合藏匿之所,嚴先生帶好準備的工具、衣裳、信件、毒藥,在陽宇天房間睡了一晚,等到次日下午時,白鳳飛果然來了戲院。嚴先生見機會來了,趁戲院眾人忙於張羅另一名角小金榮登臺之際,端著茶盤敲響白鳳飛的門。
白鳳飛防備心極重,當即問是誰。嚴先生說是來送潤嗓茶的。白鳳飛跟傅子簫一樣,近來最疑心的對象便是鄧歸莊,但她尚不知鄧歸莊自缢的消息,而且也知為了迎接南京那人,戲院內外早加強了防備,兼之聽聲音是個老頭,更加放了心,遂開了門。
嚴先生一進門便用帕子將白鳳飛捂昏,白鳳飛醒轉後,先是嚇得發抖,接著在梁上大踢大鬧,而後對他怒目而視,無果後又轉為噙淚求饒。總之花樣百出。
嚴先生復述一遍自己整理及猜測的真相,經過幾位兇手的確認及鄧歸莊的回憶,真相差不多已還原,單剩最後一個不解之處需向白鳳飛求證——如果潘姑娘是因為撞見了分贓現場被害,他女兒丁琦為何也遭了他們的毒手?而且為何當晚無事,隔了六日才被謀殺?
白鳳飛怎敢說出實情,嚴先生便緩緩說出自己的推測,丁琦因為去找鄧歸莊,無意中見到他們四個進女子中學,雖未目睹兇案現場,但走時被他們四人中的某一個發現了行跡。當初鄧歸莊年紀輕不懂事,未堪破她白鳳飛的伎倆,事後回想當年之事,才意識到白鳳飛當年曾有意在他和丁琦之間制造過多少誤會。
因此四人當中,唯有她白鳳飛因接觸鄧歸莊對丁琦有極深的印象,當時天色已晚,能在那等環境下一眼認出校園的女生是丁琦的,隻有可能是白鳳飛。而他女兒之所以幾天後遭到謀殺,正是因為她白鳳飛將此事告訴了其他同伙。
倘若這兩樁慘案的罪魁是傅子簫,白鳳飛則是他女兒遇害的禍首。
嚴先生問她究竟什麼心腸,單憑一個模糊的背影便能起殺機,除了怕事情敗露急於滅口,是不是也因為鄧歸莊的緣故早就嫉恨丁琦?因勢利導、借刀殺人,她白鳳飛小小年紀便做得如此趁手,豈非天生便是惡人?
白鳳飛聽了這話目光閃爍,嚴先生恨得泣血,以極慢的速度收緊白鳳飛脖上的繩索,白鳳飛掙扎許久,痛苦異常,嚇得屎尿失禁,嚴先生便將事先擬好的一封認罪書取出,捉住白鳳飛被綁的手,讓其籤字畫押。
在白鳳飛咽氣後,嚴先生將此段補好,從容服下毒藥,自行了斷。
眾人寂靜無言。
過了不知多久,紅豆擦了擦腮邊的淚,起身從賀雲欽手中取過那封認罪書,呈給大家看。
顧筠臉上淚痕已幹,聲音卻仍很嘶啞,看了信上內容,平靜地搖頭說:“白鳳飛已被謀害,就算將這封認罪書公之於眾,別人隻會認為是兇手栽贓,必不肯信,嚴先生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臨終前並未託付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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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恨聲道:“嚴先生大仇得報,早已將身後之事置之度外,但我實不忍嚴先生背負殺人魔的罵名,怎麼都該將真相公諸於眾,不信想不到法子。”
廳內復又沉寂下來,雨滴自檐頭滴滴答答淌到客廳門前的水門汀地面上,夜雨越下越大,梧桐樹颯颯作響,一股清寒潮氣在屋子裡靜靜蔓延。
一片寂然中,角落的西洋座鍾開始報鍾,咚、咚、咚、咚,一共響了九下方停,紅豆才意識到已九點了。
“竟這麼晚了。”
外頭下人進來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公館來車了。”
顧筠起了身,鄭重對紅豆道:“我明日再來同你們商量此事,我和你都是嚴先生的學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嚴先生的事,我們做學生的責無旁貸。”
紅豆點點頭,同賀雲欽送了顧筠出來,親自看了她上了顧家洋車才回轉,不一會王彼得和虞崇毅也告辭要走。
走前虞崇毅對妹妹道:“當年母親和舅舅都極為疼惜小姨,如果貿然將真相告訴他們,勢必會大慟一場,我明早先想辦法通知舅舅,明晚若你和雲欽方便,一起來同福巷坐坐。等母親和舅舅平復,我們恐怕要陪兩位長輩去給小姨上個墳,真相掩埋了這麼多年,如今兇手全已被正法,若是小姨地下有知,應當終於可以安息了。”
紅豆尚未答言,賀雲欽已痛快應了:“好,明晚我陪紅豆回娘家一趟。”
虞崇毅心裡自是感激。
送走虞崇毅,兩人到裡屋臥室安歇,換洗衣裳早備好了,經歷這幾日的驚心動魄,紅豆早已身心俱疲,哭了不知多少回,胸膛幾乎被掏空,待賀雲欽穿了睡袍出來,她進去草草梳洗一番,換了寢衣,一頭倒在床上。
賀雲欽外屋打完電話回來,見紅豆趴著一動不動,摸摸她光溜溜的腳丫子,皺眉拉她起來:“你手腳冷得出奇,先喝口熱茶再睡。”
紅豆隻得木然翻身坐起,從賀雲欽手裡接過茶杯,茶裡未放茶葉,蜂蜜水裡加了牛乳,熱騰騰的蒸汽漾開暖融融的甜香,她喝了一口,捧著茶杯偎在賀雲欽懷裡,腦子走馬燈似的停不下來,唯一念頭就是如何顧全嚴先生死後的名聲。
賀雲欽任紅豆抵著胸膛,一味沉默不語,似在想事。
“雲欽,今天戲院裡的槍聲是怎麼回事?”
賀雲欽默了片刻,垂眼看她的發頂道:“你當時怕不怕?”
“怕。”紅豆誠實點頭,“槍聲太近了,我不知發生了何事,怎能不怕。”
賀雲欽笑了笑道:“大是大非前最能考驗人性,你怕,卻並未撇下嚴先生不管,嚴先生死後,你不忘替他整理頭面,一心要周全他的體面和尊嚴。紅豆,你有情有義,賀某娶妻如此,何其幸哉。”
紅豆聽出他並非打趣她,抬眼看他:“我怕而不走,除了舍不下嚴先生,還因為你也在。你在,我就安心。而且嚴先生跟你非親非故,你不是也不肯袖手旁觀麼。賀先生,你正直仁厚,紅豆有夫如此,亦甚幸哉。”
賀雲欽自接電話後心情本極為沉鬱,這一番話讓他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抬手捏捏她象牙般白潤的臉頰:“你就不問我為什麼提前知道劇院裡大亂麼。”
“想。”紅豆故作委屈點點頭,“但我問了你也不肯說,不如等你自己告訴我。”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瑩澈見底的,賀雲欽心都要化了,望著她道:“嚴先生的案子不止牽涉了八條人命,且其中有五人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此事傳揚開來,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我們需在外頭輿論攻擊開始嚴先生之前先下手為強。至於今晚戲院刺殺之事,報上會有相關報道,我會將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告訴你。明早起來,你準備一份體面的禮物,我先帶你去拜訪一個朋友。”
紅豆心情莫明舒暢了些:“好吧。”
第三卷:明月照我還
第74章
翌晨,下人送來報紙, 半數報紙都在報道一代名伶白鳳飛遇害的消息, 而對於更該引起矚目的戲院刺殺一事, 多數文章僅一筆帶過。
白鳳飛死狀太慘, 兇手為謝罪當場服毒自裁, 整件案子迷霧團團, 且不知是不是背後有人提前進行打點,法租界警察局對兇手的身份及行兇目的一字不提, 基於此,在案件明朗之前,雖然滿城哗然, 竟無一家報紙敢妄議此事。
出人意料的是,當天晚報, 空置了一年有餘的大名鼎鼎的彼得專欄突然以《畫皮》為題發表系列詭案文, 其中第一篇題目擬為《惡魔披人皮逍遙法外十一載, 老先生苦查真相為女報仇》, 從十一年前某戲班子駐春鶯裡起筆, 到洋行少爺驚天遭劫案為止,短短篇幅共引出行兇主角四個,通篇未指名道姓,然隻要略為知曉白鳳飛許奕山等人發跡史,一讀之下莫不有種熟悉感,在好奇心的驅動下,當晚報紙一銷而空。
自翌日起, 該專欄每日兩文,隨寫隨登,不拘篇章,將一篇曲折離奇的懸案詳加道來,文章是由紅豆和顧筠合寫,案件細節則由王彼得及賀雲欽補充,由於這文章筆法太過詳實,文中提到的十一年前的洋行少爺被劫案、女生自缢案、白鳳飛陽宇天等人被缢死——均有跡可循,且王彼得還用自己的德制相機將嚴夫子保存下來的長樂牌煙頭及所制工具拍了照片,照片隨文章一齊登載,更增添一份可信度。
然而隻要報社打電話給對文中所影射之人進行求證,王彼得一概予以否認,越如此,人們越掩抑不住獵奇之心,隨著報紙銷量暴漲,坊間已由最初對白鳳飛陽宇天等人的痛惜,到懷疑、不齒、痛罵,各種聲音皆有。
此舉依然無法盡數周全嚴先生身後名聲,但在警察局公布此案行兇人就是聖約翰德高望重的國文教授後,竟有大半人認為白鳳飛等人死有餘辜。事情過去一月,民眾的注意力漸漸被旁事所牽引,待法租界警署將嚴先生屍首發還,聖約翰師生自發給嚴先生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追悼會,可憐嚴先生世上已無摯親,師生合力將其與妻女安葬在一處,在喪事過後,又由紅豆和顧筠牽頭定下規章,往後眾學生定期前去祭奠嚴先生。
***
紅豆復課這一月裡,白日上課,晚上跟賀雲欽他們一道擬專欄文章,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因小姨和嚴先生之事而帶來的憂憤。
彼得專欄已將當年真相全數登載完,從外界議論來看,收效甚著,紅豆心頭總算了卻一樁大事。這日禮拜日,學校無課,難得身心都松懈下來,她睡了個好覺,醒來時不知幾點了,屋子裡寧謐得讓人心安,外屋傳來沙沙的自來水筆寫字聲,抬頭一看,賀雲欽坐在外屋書桌前寫東西,深秋清晨的陽光自窗外灑入,薄亮如一層金色的輕紗,虛虛籠住他半邊身子。
賀雲欽做事時從不一心二用,她悄悄將一隻胳膊撐在枕上,故意遠遠望著他不說話,誰知剛一動,他就頭也不抬道:“醒了?”
紅豆大覺無趣,將被子高高拉至下巴下面:“討厭。”
他擱下筆進屋:“討厭什麼。”
紅豆忙將被子蒙住頭,悶笑道:“你別過來,我還要睡覺。”
“啊?都九點了還睡?”賀雲欽坐到床邊,試圖將她從被子裡撈。
這話倒提醒紅豆了,她睡過頭未下去吃早飯,不知會不會引來公婆不滿,忙將腦袋從被子裡鑽出來,悄聲道:“早上你怎麼不叫我。”
“我叫了。”賀雲欽望著她,她的臉頰還殘留著濃睡剛醒的一抹嬌紅,像清晨帶露的花瓣,“可是你不肯起來。”
他離她越來越近,她重又鑽進被窩:“那,公公婆婆有沒有說什麼。”
“能說什麼?你那麼能吃,替家裡省頓口糧還不好。”
紅豆知他處處維護她,定拿了別的話替她周全,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少了一頓口糧,我沒力氣起床了,那讓我再睡一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