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王彼得和虞氏母子也要去醫院,賀太太於是含笑讓餘管事備車。賀寧錚也要陪弟弟做手術,剛關切地問了幾句,就因段明漪有急事找他商量,臨時被請了上去。
紅豆吩咐下人回房給賀雲欽和自己拿大衣,說完一起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被賀雲欽握在手中,嘴角微微一翹,低頭看向他,他明明已經感知到她的目光,故意不肯朝她看,隻將一隻胳膊枕在腦後,故作輕松跟賀竹筠說話。
他腿上的傷口早止血了,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疼,因為他鬢角和額頭掛著層細密的汗,胳膊也很緊繃,可他為了讓他們安心,明明疼到這種地步還不忘談笑風生。
紅豆以往從不畏懼給人看傷口,這回到了賀雲欽的身上,餘光瞥見一點暗紅色的影子,心便仿佛扎進一根尖銳的刺,一下子疼得厲害,根本不忍心盯著細看。
既然賀雲欽回來了,賀孟枚毅然作出決定,若是術後狀況允許,明天就乘機去重慶。出發之前讓程院長聯系當地最好的醫院和大夫,等到了重慶再慢慢調養。
紅豆微訝地跟母親哥哥對視一眼,形勢已經不能再壞了,的確宜盡早轉移,好在提前就做了準備,日期雖定得急了些,隨時都能走。
一行人收拾停當,到了賀公館門口,還未上車,賀寧錚兩口子從家裡出來,段明漪臉色直發白,賀寧錚也緊擰著眉頭,二人徑直走到賀孟枚和賀太太面前,歉然道:“明漪兩位哥哥出了事,現已被送去醫院了,我這就送明漪過去一趟,一會就過來陪二弟。”
賀孟枚跟賀太太對視一眼,訝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賀寧錚搖搖頭道:“聽說去公共租界的時候不小心誤中了流彈。”
“流彈?”兩人都驚訝極了,“好好地怎麼跑到公共租界去了。”
段明漪隻得又解釋幾句。
說話期間,她目光無意中朝賀雲欽的方向一掠,才發現賀雲欽正冷淡地注目著她,細辨之下不隻是審視,分明還帶著厭惡。
這種目光她以往從未在賀雲欽臉上見過,雖說他很快就挪開了,仍不免一陣心驚肉跳,事關段家的名譽,越到這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隻要沒有證據,任何人都懷疑不到他們身上,這麼一想頓時沉住了氣,勉強維持著身姿,傲然立在丈夫身邊。
賀寧錚跟父母說完這話,衝著二弟和弟妹點了點頭,來不及多言,領著段明漪上了另一趟洋車,很快便開車走了。
紅豆早注意到賀雲欽望段明漪的眼神格外冷淡,陪他上醫院的車時忍不住問:“怎麼了。”
賀雲欽捏捏她手心,道:“人來人往的不妨拜年,一會我做手術,你要是想知道什麼,盡管問王彼得。”果然一下子又來了幾名大夫和護士,礙於外人在場,自然無從繼續剛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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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從上午一直進行到下午。
因為誰都不能保證手術一定順利,這三個小時裡,紅豆的心始終高高懸著,然而再壞的狀況都經歷過了,同樣是等待,比起前兩日恍如身在煉獄的那份煎熬,此刻因為知道賀雲欽就在她身邊,即便等待也含著踏實的意味。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幹脆利用這段時間,向王彼得和虞崇毅打聽前兩夜發生的事。礙於賀家人在場,最終隻含糊聊了幾句,從王彼得口裡,她大致知道,到了金條面前,她早前的懷疑對象果然被剝了個幹淨徹底,至於具體細節,因為病房來來往往的人多,無法往下深入。
好在手術進行得順利,賀雲欽被推出來的一瞬間,大家一擁而上。
程院長道:“雖然創面大失血也多,幸而未骨折,隻要傷口不感染,一個月後可以下地活動。二少爺做的是椎管內麻醉,意識是清醒的,就是下肢的麻木感需七八個小時才能完全恢復,一會到病房觀察幾個小時,若無問題即可回賀公館,到時候護士會陪著回去,晚上有任何問題及時找護士,這兩日切記身邊不能離人。”
眾人都大松了口氣,早前隻擔心賀雲欽的腿會嚴重到成為殘疾,這一下徹底放了心,忙道:“曉得了。”
到了病房,賀雲欽被挪到床上,眼看紅豆和母親幾個都擔心得厲害,自嘲道:“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進過醫院,無非受點皮外傷,搞出這麼大架勢,”
賀太太啐他:“這樣的話不許說。”
賀孟枚被程院長交代了不能吸煙鬥,隻在床邊坐下,隨身展開一份下人送來的報紙道:“唔,這時候了還有闲心開玩笑,說明傷得的確不夠重。”
虞太太笑道:“雲欽一向體諒人,這是怕親家擔心呢,就是怎麼臉色這麼蒼白,該好好補一補,可惜這幾個小時連水都不能喝,不然先喝口湯也是好的。”
賀雲欽道:“嶽母,眼下我好好的,您該放心了,趁有空,我讓餘管事陪您和大哥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順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去重慶了。”
虞太太一愣,笑著對賀太太道:“這孩子,到這時候還如此周全,放心,早前我們都弄妥了。”
紅豆掏出帕子給賀雲欽擦汗,柔聲問:“傷口是不是很疼。”
賀雲欽望著她,既不說疼也不說不疼。
賀太太和虞太太對視一眼,隻說有事,先後起身離開,賀孟枚本就事忙,不一會也被下人找來請示下,剩下的人諸如王彼得之類本還想留下說會話,見狀也識趣地出去。
一轉眼的工夫,偌大一個病房隻剩賀雲欽和紅豆。
賀雲欽上上下下打量紅豆一番,目光忽然放柔,支撐著雙臂,作勢要起身,紅豆一驚,急忙道:“你別動,要什麼我給你拿,傷口疼不疼?”
賀雲欽揚了揚眉:“我想要你,你離我太遠,我不能隨時夠得到,虞紅豆,我現在可是傷員,你最好趕快把自己送過來。”
紅豆捂嘴直笑,忙從沙發裡起來,挨著他肩側坐下,笑道:“沒見過要求這麼多的傷員,好了,給你送過來了。”
賀雲欽順勢將紅豆的手從額上拿下來,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明明滿腹的話語,一到喉頭卻發堵,怕惹她傷心,想了想,幹脆松開她的手,借右邊胳膊的力量,慢騰騰側過身,對著她的小腹認真端詳一番,最後傾身上前一吻道:“也不知這裡頭的小家伙是男是女。”
本想吻一口就松開她,誰知這一吻竟吻上了癮,攬著她的腰,一口接著一口,怎麼也親不夠,紅豆低頭看著他,被他的舉動弄得滿心歡喜,嘟了嘟嘴道:“程院長說他現在大概五十天,那天我翻了翻你的西洋醫學,他現在也就豆芽那麼大,哪知道是男是女。”
第105章
賀雲欽笑著要接話,誰知門口忽然有人“呀”了一聲, 原來賀竹筠剛才去了盥洗室未在病房, 這時候回來, 剛推門而入, 就撞見二哥親吻二嫂的小腹,一下子愣在那裡, 等反應過來, 又害羞又好笑, 忙不迭退了出去,順手還關上門:“哎呀,二哥怎麼這樣。”
紅豆萬想不到會被四妹撞見, 簡直要羞死了,拍打賀雲欽的胳膊一下:“都怪你!”
賀雲欽故意嘶了一聲,被四妹看見了又如何, 他和紅豆是夫妻, 就算再親昵也天經地義,等門一關, 仍低下頭親個不夠:“明明是四妹不對, 怎倒怪起我來了。”
紅豆是見識過他的厚臉皮的, 豎著耳朵聽了一會, 畢竟在病房, 不止賀家人,醫護也隨時可能會進來,便輕輕推他道:“回去再給你親, 你先松開我,我們好好說說話。”
回去再給他親……賀雲欽笑了起來,故意皺著眉,勉強同意道:“好吧。”
抱著用力再親一口,慢騰騰松開她:“不過我先提前說一聲,回去可就不是這個親法了。”
紅豆將臉板住,扶著他幫他重新躺好:“都傷成這樣了還這麼壞。”
賀雲欽目光根本舍不得離開她的臉,躺平後,低嘆道:“才兩天不見,感覺像隔了一輩子似的。”
說這話時,抬起另一隻手,先是捏捏她的耳垂,又捏捏她的鼻子,目光近乎摸索,像是要確認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他的舉動未免有些孩子氣,紅豆胸口一酸:“何止是一輩子,我感覺過了千年萬年,你知不知道這兩天我有多擔心……”
賀雲欽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歉然道:“戰事突然提前,我們準備不足,在北區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家裡,更無時不刻不在想你,隻恨走前沒做安排,倘若我不能回來,父母年事已高,你還這麼年輕——”
他定定望著她,胸口又酸又疼,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頭回見賀雲欽失態,紅豆險些落淚,可見這幾日對他而言,同樣如身處煉獄般難熬。正是敗國喪家之際,各地兵連禍結,北平天津相繼被攻克,若是上海也淪陷,近半江河都會失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到了那一天,任誰都不能獨善其身。
八千根金條牽動幾方人馬,一寸山河一寸血,換作她也會這麼做,可就算有再強的信念做支撐,真到了面對生死的那一刻,無論對他還是她,都是殘忍至極的考驗。
若是他不能回來……她失神一瞬,不不不,壓著胸口悽惶的念頭,怒道:“你敢不回來。”
賀雲欽澀啞地一笑,到底將她摟回懷中:“我不敢,我們才做了不到三個月的夫妻,我還沒看到你變成老太太,更沒等到我們的孩子長大,怎舍得就這麼死了?就算爬也要爬回來的。”
她含淚埋頭在他頸間,一動也不動,兩個人都沉默著,相識不到半年,成親不足三月,因為兩人性情都太驕傲,雖然彼此吸引卻難免摩擦,然而真到了最艱難的處境,這份感情卻越打磨越璀璨。
好在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一刻他們已經挺過來了,到了這一瞬間,兩個人靈魂無比契合,彼此緊緊依偎,即便無言也心意相通。
不知過了多久,賀雲欽感覺到頸間有溫熱的東西淌下,知道那是她的眼淚,心中更是憾動,明知這眼淚緣自感慨,仍不忍至極,抬手給她拭淚,一本正經逗她道:“這個孩子來得的時機太特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賀炮火’。”
紅豆果然破涕為笑:“呸,你才叫‘炮火’,好歹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你這做父親的能不能用點心想名字。”
賀雲欽捧著她的臉頰,笑了笑道:“那就叫‘相思’,或者叫‘大月亮’。
紅豆哭笑不得:“‘相思’也就算了,‘大月亮’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