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觀禮賓客的陸續到來, 賀公館很快便變得熱鬧非凡。
紅豆穿件寬松的粉荷色洋裙,在花園裡招待客人, 她近來格外注意飲食及鍛煉,雖然行動遠不如以前靈巧, 但因為氣色甚佳,不施脂粉也韻致嫣然, 不幾日就要臨盆了, 賀雲欽時刻懸著心,即便臨時走開招呼別的客人,目光也始終不離開她。
如他所料,剛一轉身,就聽王彼得一聲低斥,兩個胖乎乎的孩子穿過花園笑哈哈地跑來。
大的那個五歲左右,小的不到三歲,一色的簇新西式襯衣加西式短褲,一望即知是王彼得新給他們添置的。王彼得自己的穿戴也跟孩子們差不多,隻底下西式短褲換做了長褲。
如此統一的著裝,當一大兩小一齊出現在花園時,由不得眾人不矚目。
孩子們跑得太快,王彼得唯恐衝撞了人,一進來就壓著嗓子在後面邊喊邊追,好在孩子們最初的好奇勁過後,終於想起了王彼得平日的教導,小馬駒似的遛了一會,又乖乖地跑回王彼得身邊。
王彼得掏出帕子擦擦汗,一手一個拉著兩個孩子過來,朗聲打招呼道:“雲欽,紅豆。”
他近來戒了酒,臉色比以前紅潤不少,當著外人的面,嘴裡老嫌兩個孩子煩人,然而不管去哪,總不忘將孩子們帶在身邊。
紅豆從賀雲欽肩後探出頭來,笑道:“王探長。”
賀雲欽防那兩個胖小子突然“發難”,仍護著紅豆,問王彼得道:“下禮拜偵探所能開張麼,要不要我過去幫忙。”
偵探事務所名義上破案,背地裡為組織收集線索,來重慶這麼久,早該張羅起來了,但因為重慶時有空襲發生,他和王彼得都怕資料毀於炮火,光是找中意的房子就花了不少時間。
好不容易在離防空洞就近的地方租了寓所,又託上海的同伴陸陸續續轉運資料過來,一來二去便拖了好幾個月。
王彼得知道紅豆馬上要臨盆了,賀雲欽近期注意力全放在妻子身上,擺擺手道:“拾掇得差不多了,顧筠和崇毅沒事就過來幫忙,資料早齊了,等助手到位,我就登報宣布彼得偵探所正式開張。”
紅豆聽了這話抬頭一看,顧筠穿件素淨的月白色旗袍,正跟復旦大學的一位教育系先生說話,她頭發新近剪短了,從後頭看是個圓圓的黑色蘑菇頭,又將一側頭發攏在耳後,露出白白淨淨的側臉。
上海形勢一壞再壞,顧筠父親所辦公報半年前就遷來了重慶,因聖約翰大學暫時未遷址,等復旦大學遷來後,顧筠便和她一起辦了轉學手續,兩人仍做同學。
隻因她身體一日比一日沉重,堅持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後,不得不跟校方請假,顧筠怕她落下功課,時不時帶著自己所做的筆記來賀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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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目光從顧筠身上收回,又在花園裡找了一圈,沒看到哥哥。哥哥本就跟王彼得交好,顧筠跟她同樣喜好此類事物,若是偵探所開張,最高興的當屬這兩人。
這時那邊賓客發出一陣哄笑聲,原來是餘睿的一幫同學假借西洋禮儀的名義,撺掇著餘睿當眾給賀竹筠獻花,因那花是大捧紅玫瑰,有人突發奇想道:“西洋婚禮上有丟擲新娘捧花的習俗,不知訂婚儀式上這捧花是不是有同樣的意義?”
餘睿被同學們說得不好意思,笑著湊近,在賀竹筠耳邊說了句話,賀竹筠捂嘴笑道:“那你們做好準備,也不忌男女,反正一會花丟到誰身上,就意味著誰喜事將近。”
本就是為了湊趣,一幫青年男女聽了無不高興,忙挨挨擠擠往後頭擁去,等拉開一段距離,賀竹筠轉過身,高高將花往後一拋,大家轟然一笑,紛紛跳起來去接花。
誰知那花被眾人的胳膊一擋,反而落往另一個方向,剛好砸中路過的一男一女,男人是瑞德,女孩子卻是玉沅,久未見面,剛好在花園碰見,玉沅想徵詢瑞德幾個關於轉讀醫學專業的問題,兩人便聊了起來,誰知剛走到這就無端被花砸中,都愣住了。
大家驚訝了幾秒,齊聲笑道:“好了,看來下一個就要輪到潘同學訂婚了。”
玉沅紅著臉飛快地看向瑞德,兩人視線一相撞,她臉更紅了,把花遞給就近的一位同學,板著臉道:“別胡說了。”
紅豆看一眼賀雲欽,發現他也正望著那邊。
晚上她在書桌旁散步時,想起這事,便走到賀雲欽身邊:“瑞德還會回上海嗎?”
賀雲欽正畫工程圖,聽了這話,一訝道:“他得回去,怎麼了。”
紅豆扶穩了肚子,順勢在他膝蓋上坐下:“我總覺得玉沅有點喜歡瑞德。”
賀雲欽摟穩妻子,想了一想,皺眉道:“可是瑞德不一定長期留在中國,等戰事告一段落,隨時可能會回英國。”
紅豆怔了一會,笑起來道:“我就是順口問問,瑞德對玉沅什麼態度我們還不知道呢,何況瑞德跟我們不同國籍,舅舅舅媽也許不會贊成此事。”
這與老幼妍媸無關,舅舅舅媽骨子裡畢竟老派,總歸是沒影子的事。
“那你還想東想西的。”賀雲欽看看她瑩白的側臉,用手中的筆點了點桌上的另一沓資料,一本正經道,“既然不想睡,那我們就來補補德語。”
自從紅豆跟學校請假,他就順理成章接過教導功課的任務,隻要有空,每晚都會強行拉著紅豆學功課,補完顧筠帶來的筆記還不夠,還以德語的學習不能中斷為由,強教紅豆德語。
她想也不想就搖頭:“不要不要,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動腦筋。”
她的腦袋靠在他頸窩裡,搖頭的時候,柔軟的發絲一下一下擦過他的臉側。
“真懶。”他看出妻子有了困意,聲調放低,“要不我們重新再定幾個名字。”
“不是早就定好了麼。”她抬眼瞄瞄他,“一個叫‘光明’,一個就叫‘真理’。”
他摸摸下巴:“會不會太隨意了。”
她閉上眼睛,讓自己更放松地窩在他懷裡:“賀光明’、‘賀真理’,朗朗上口,叫出來也大氣。我覺得挺好的。‘”
可萬一都是女兒呢,‘賀真理’也就算了,‘賀光明’老覺得不夠秀謐。
紅豆知道他又在琢磨了,真是夠了,九個月了還沒定下來。
她想起腳踏車上刻著的那句‘light and truth’,懶懶道:“別糾結名字了,你先告訴我,你們當初怎麼想起來用舊腳踏車來做聯絡方式的。”
賀雲欽沒想到她突然想起來問這個:“我加入組織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分給我的那輛還格外的舊。”
原來是這樣。紅豆愣了一會,不滿道:“可不是太舊了!第一回坐你車,居然還刮破了我的褲子。”
他怔了怔,低笑道:“還記恨這件事呢?”
她嘟起嘴:“一輩子都記得。”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她都記得。
他望著她,眼裡笑意加深。其實他也記得,當時在富華巷裡因為此事兩人第一次起爭執,過了這麼久,她氣鼓鼓的樣子仿佛還在眼前。
想到這,他莫名有些恍惚,忍不住抬手去輕撫她的臉頰,不知不覺間,歲月化作流動的金沙,靜悄悄從指間淌走了。他即將為人父,而他的紅豆,馬上要做母親了。
“紅豆,過幾天餘管事要帶人整理庭院,我讓他們在院子裡種一株紅豆好不好。”
她鼻息漸漸變得勻緩,許久才含含糊糊嗯了一聲,顯然困極了。
他低下頭,極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睡吧。”
她這麼坐著睡不舒服,他小心翼翼抱著她起身,打算把她送到床上去。
誰知剛一動,紅豆嘶了一聲,皺眉摸向肚子。
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來:“怎麼了。”
紅豆靜靜感受了一會,既期待又緊張,抬眼看向他:“我可能是發動了。”
賀雲欽後背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默了默,強自鎮定:“好,別怕,有我在。”
話這麼說,畢竟最擔心的事終於來了,接下來該如何安排,他腦中竟半點頭緒都無,好幾分鍾過去,隻顧抱著紅豆在屋中打轉。
紅豆都快被他轉暈了,以往何曾見賀雲欽如此失態過,不由哭笑不得:“賀雲欽,你冷靜一點,先放我到床上,再去通知安娜大夫。”
賀雲欽這才回過神,鎮定地將她放到床上,打開門喚下人備車,又讓人速給安娜大夫打電話,一轉眼的工夫,賀家上下便鼎沸起來。
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對賀雲欽而言,簡直像一百年那麼長,再輕微的動靜,隻要是從產房發出的,都會令他心驚肉跳,無奈產房條件有限,且因同時有兩名產婦待產,隻能由女性長輩陪產。他在走廊枯等,活像被扔到油鍋裡煎熬,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五髒六腑都快熬成了渣,等到下午,當他幾乎到了忍耐的邊緣時,產房終於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