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吃飽喝足,兩人起身。
白榆估算著婁娘回來的時間,在聽到外面有腳步聲的時候,突然就伸手挽了一下謝玉弓的手。
這是一早上到現在,兩個人最實質,也是最大面積的接觸。
之前都是白榆用目光,用若有似無的觸碰去試探和靠近。忽遠忽近,隻讓謝玉弓幾番屏息,卻沒有真的落實。
因此突然被抓住手,謝玉弓狠狠一抖。
白榆手心炙熱,剛捧過湯碗,謝玉弓瞬間有種被灼傷的“刺痛”,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反手甩了一下。
也不知在怎麼就那麼巧,“啪”地一聲,他的指尖打在了白榆的手背上。
白榆的手背肉眼可見泛起紅暈,和謝玉弓的臉一起。
他不是真的想甩開她,他隻是……隻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兩個人的相處才有些好轉,她敢靠近,雖然是以他“母妃”的借口。
謝玉弓緊張地看向白榆,生怕她被拒絕了,又要縮回去。
白榆僵在那裡,保持著被甩開的姿勢,慢慢抬眼,看向謝玉弓,眼中是積蓄滿溢,將落未落的盈盈淚水。
但是她卻硬是沒有讓眼淚落下來,而是含著淚看著他,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
過了一會兒,輕聲道:“小九兒……母妃……母妃累了,這就讓人送你回去!”
白榆說完,轉身就跑。
扭頭的動作急促,導致眼淚甩下來,謝玉弓本能去抓她,卻隻撈到了一滴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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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弓的手掌感覺都要被這一滴淚燒穿,在她身後追了兩步。
才要追上她,門外就有人來報:“大小姐,給九殿下請平安脈的大夫來了。”
白榆迅速勾了下唇,婁娘來的這個時間正是剛剛好。
她聞言立刻抬起袖口擦了眼淚,微微側身讓開了謝玉弓將要搭在她肩上的手,然後抽了下鼻子,朗聲說:“快請進來。”
面對湧進來一堆的婢女侍從,外加楊老太醫,謝玉弓不好再說什麼,隻好配合著讓人診脈。
診脈之後,白榆已經說累了,就進去睡了。
謝玉弓滿心憋悶地被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有種深重的挫敗感,皺著眉坐回桌邊,深覺應對一個心癲痴魔的九皇子妃,比滅朝中哪個氏族滿門還難。
謝玉弓正苦惱著,一個小個子的死士從窗外躍入,他隻比桌子高一個頭,一身黑衣像個立起來的小土豆。
一板一眼地開口,一口未曾變音的稚嫩嗓音故作嚴肅道:“主子,這是修羅給主子的信件,另外窗外的楊老太醫有事稟報。”
小死士說完,謝玉弓接過了信件。
小死士很快躍出窗扇,但是因為身子過於緊繃,在窗外落地的時候踉跄了一下,跑了兩步才站穩,再次飛掠走了。
楊老太爺一把年紀了,幹的還是奸細這種刺激的活兒,實在是有些不能適應。
他掛著一臉苦相等在謝玉弓後窗外頭,等謝玉弓過去開窗,他先恭敬行了禮,才壓低聲音快速道:“九殿下,九皇子妃的那個嬤嬤,今日去了春堂醫館,抓了一副藥性極其猛烈的藥!”
謝玉弓微微皺眉。
“什麼藥?”難道她有什麼病症,或者……她察覺了自己患有心癲之症?
“此藥名為帝皇湯,乃是催發男子精血的藥物。”楊老太醫的一張橘皮老臉,盡量不露出詭異之色。
聲音平穩道:“就是作用給男子的藥,服用之後陰陽結合,可輔助女子坐胎。”
謝玉弓在窗邊站著,還是本能地用窗扇遮擋住了他毀去的半張臉,隻對著楊老太爺露出半張姣好的模樣。
聽到他的九皇子妃讓她的嬤嬤弄了這等藥物,謝玉弓半張好臉微微抽搐,眼神之中的驚愕和晦暗不斷變換,十分之精彩。
楊老太爺眼觀鼻鼻觀心,稟報之後等了一會兒,謝玉弓就讓人送他盡快離府了。
而謝玉弓關上窗子,面色已然是豬肝色,這一次卻不是因為羞澀,他在窗戶邊上站了好久。
等到轉身回床邊的時候,沒意識到自己是同手同腳地走回去的。
她想懷上他的孩子。
她想和他做真正的夫妻,生兒育女。
謝玉弓像個開水壺,腦子裡面是沸騰的開水,生生沸騰了一下午,呼吸是水壺噴出的白煙。
熬到了晚上的時候,他的腦漿都快像水蒸氣一樣,隨著他的呼吸蒸發掉了。
她昨夜那樣……是試探他能不能配合嗎?
那今晚,她應該會帶著湯藥來。
謝玉弓糾結得手指都攥在一起咯咯作響。
怕自己的拒絕讓她心癲加重,又不可能真的同她生兒育女。
他還在疑她。
因此無法真的如她所願那般接納她。
對謝玉弓來說,兒女情長是穿腸毒藥,他的母妃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一個九皇子妃可以與他無關,甚至是死在他手上。
但是若他接納她做自己的女人,甚至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便等同將自己致命的把柄擺在明面上。
他會從一匹暗中蟄伏的狼,變為一條被鏈子拴住的狗。
前者可以肆意攻擊獵物,後者卻會將他陷入遭人肆意羞辱的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絕不會做這種蠢事。
他拆開了修羅派人送回來的信件,反反復復地看過好幾遍。
已經找到了當年和他的九皇子妃定親的那個爛賭鬼。
但是人這會兒已經病重將死,因為爛賭家產敗光,妻離子散,還染了嚴重的痨病。他被修羅找到的時候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一張口恨不得將肺子伴著血一起噴出來,問不出什麼來。
現在正在盡力地救治著。
他也已經派人去尋工部尚書府內退下來的老奴,他暫且留她一命,卻必須要知道她從小到大的所有事情。
謝玉弓把信件收起,而後擺上筆墨,強行收斂心神,八月初二便是萬壽節,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一切都需要盡早準備。
周邊各小國的使臣已經陸續進入皇城。
萬壽節之上,各宮皇子、各宮妃嫔必將爭奇鬥豔地討安和帝歡心。
如今雖然皇儲已立,皇子們包括他們身後的氏族勢力都不會輕易認命。
先前太子親自出面為他請封之事之所以被壓下,他的好父皇應當是會在萬壽節過後,為諸位皇子封王。
不想讓他拔那個頭一份,是為平衡諸多皇子的心,也是不能讓任何人越過太子去。
安和帝這麼多年依舊在忌憚他的母族親娘舅,鎮守南疆的段洪亮。
尤其是在謝玉弓剛剛為母親洗清了冤屈的這個當口,安和帝多疑多思,心腸冷硬。
他不會因為自己當年的錯就去安撫補償什麼,反倒第一時間是去想著如何鎮壓。
若是謝玉弓沒有裝瘋賣傻且被容顏毀去,如今怕不僅僅是太子謝玉山的眼中釘,更是安和帝的肉中刺。
朝中諸多皇子,母族大多背靠龐大氏族,多年來相互制衡打壓,竭盡全力地在皇帝面前爭一份“獨一份”,正是安和帝想要的那一份平衡。
他無論治國還是對後宮諸位宮妃和皇子,奉行的都是那一套“廝殺論調”,誰想要天恩落頂,便要竭力表現出絕對的忠誠。
這是一種無形的廝殺和放任。
像養蠱一樣。
這麼多年確實效果拔群,至少就連皇子們的母族氏族,多年來也不見誰家獨大,安和帝把“雨露均沾”四個字,在前朝後宮都玩到了淋漓盡致。
但實際上放眼望去,就連太子的母族也並不曾有人手握數萬兵權。
安和帝這麼多年的冷落,不僅僅因為當年冤屈了愛妃與人有染,令皇室蒙羞。
謝玉弓甚至懷疑,當年母妃的死是安和帝借機打壓段氏一族的手段罷了。
當年段氏一族男丁繁盛,個個驍勇善戰。
謝玉弓外祖父乃是威武大將軍,七個親娘舅自小都在戰場長大,十幾歲的年紀個個軍功赫赫,鮮衣怒馬,哪一個拿出去都能夠頂立門戶,興盛一族。
榮光太盛,怕是刺到了安和帝這個守成皇帝的眼睛。
而在謝玉弓的母妃死後,段氏一族被皇帝打壓,牆倒眾人推,七個舅舅如今隻剩下三舅舅段洪亮還在邊關如胡楊矗立不倒。
剩下的幾位舅舅,包括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幾位姨母,全都……不得善終。
而段氏一族的敗落,朝中幾位皇子的母族無人能逃脫幹系。
他們全都曾經在段氏遭受安和帝打壓之時,為了討得皇帝的“聖恩隆寵”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過。
皇帝看似並未親自動手去發落段氏,但是無數冤害的折子送上帝王案臺,朱筆御批是段氏全族的鮮血才染紅的筆。
謝玉弓何止是憎恨安和帝,憎恨這些皇子們和他們的母族?
謝玉弓連自己身體裡流著一半安和帝的血,都感覺到惡心。
這次萬壽節,他會給安和帝送上一份精彩絕倫的賀壽禮。
當年的種種冤仇,是時候開始清算了。
一整個下午,謝玉弓都關在屋子裡面,用多年來積壓的血海深仇,讓自己從這兩日的意亂情迷之中清醒。
他像一個殘忍的劊子手,斬殺的卻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魂命。
刨開的是自己的胸膛,細細數清的,也是自己的心腸。
入了夜後,他還如白日那般端坐在床邊,面上也未有什麼猙獰改變。
可是他的眼神變得如三尺寒冰一樣沉冷,冰封的是他自己的搖擺和渴望。
冷了太久的人,總是因為一點點星火而搖動,但其實謝玉弓很清楚,凍透的人趨近火光,結局不會是解凍開化,而是死亡。
他甚至還沒弄清楚,這一簇火光到底為什麼而亮。
他沒有點燈,坐在黑夜中等待她來。
謝玉弓會在今夜讓“九皇子妃”,在萬壽節之前暴斃而亡。
他要走的路,容不得一丁點的搖晃和軟肋。
他會把她送走,藏在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他可以全無顧忌。
他應該會試一試趨近火光。
但絕不是現在。
而白榆在入夜之後,確實準備去找謝玉弓。
不過這會兒她還沒動,而是抱著婁娘給她抓回來的藥,一個勁兒地在那樂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