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然如此,他這個仵作豈不成了幫兇?
鑽了牛角尖的郭仵作都快沒辦法原諒自己了,可沒想到對方竟主動找自己說話,而且言談中並無一絲輕蔑。
晏驕笑笑,眼睛看向遠方山霧,“郭先生,我的一位老師曾說過,是人就沒有不犯錯的。其實犯錯並不要緊,以後改了就是了。再說,你從業多年,經驗也比我豐富,肯定有好多方面是我趕不上的,又怎麼會瞧不起你?”
現代人習慣了依賴高科技手段,可現在她一朝“返祖”,許多先進手段都不能用,恐怕不少事情也要從頭學起。
這種情況下,身邊能有個經驗豐富的一線人員並肩作戰,實在是意義重大。
她又看向郭仵作,“你是否因為芸娘是女子而不好意思?”
郭仵作的臉更紅了,小聲道:“男女授受不親。”
因為職業的關系,郭仵作年過而立都沒成親,又生性內斂,對男女一事十分回避。
“首先,我要感謝你對女子的尊重,”晏驕出人意料的說,“不過郭先生,咱們仵作跟醫者其實也沒什麼分別。無論男女老幼,他們眼中隻有病體,咱們眼裡隻有屍體,求得真相才是最要緊的,若因拘泥小節而誤了大事,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郭仵作怔了怔,眼前這名女子的形象竟漸漸地與記憶中師父的影子重疊了。
師父在世時,似乎也差不多是這麼說的。
隻是師父故去之後,就再也沒人提醒過,而郭仵作自己又倍感壓力,老毛病就又犯了。
見郭仵作若有所思,晏驕也不出聲打擾,隻是覺得這人其實還不錯。
她之所以對郭仵作態度良好,是因為那天她跟阿苗上街買菜,無意中看見郭仵作親自去有德布莊,找兩位老人道歉。
誰都可能犯錯,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敢於承擔犯錯帶來的後果。
所以哪怕單衝這一點,她也不會對郭仵作一直存在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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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當毛毛雨變成豆大雨點時,龐牧一行人終於抵達已經由官兵警戒起來的案發現場。
為保護案發現場,他們事先撐了棚子,又將周圍用石塊夾著油布壘起來,所以中間也還幹燥整潔。
隻是這個味兒……
饒是外頭大雨滂沱,也擋不住三尺開外就濃烈散發的味道。
又因為空氣湿潤,這股神奇的味道仿佛帶了粘性,隻要一靠近就緊緊吸附在衣服上。
圖磬忍不住皺了眉頭。
現場距離衙門太遠,且道路難行,天氣惡劣,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根本無法搬動,隻能讓仵作現場驗屍,然後就地處理。
報案的山民還在旁邊等著,見了龐牧一行人忙跪地行禮,又規規矩矩的將發現都說了:
“小的本在山那頭打柴捕獵,隻是近來聽說大人您帶兵剿匪,太平不少,就大著膽子往這邊來,想瞧瞧有沒有什麼獵物,也好拿了給家中妻兒老小加點葷腥。誰知一翻,就摸到了一隻人手!”
說到最後,老實巴交的山民都快哭出來了。
他本分了大半輩子,哪兒見過死人吶?隻覺得幾十年的膽量都交待在這兒了。
龐牧不是會柔聲安慰的細致人,又撿著要緊的地方問過,著人細細記錄,便打發人將他送下山。
那山民足足等了幾個時辰,本以為今兒家不去了,沒成想才問了一炷香功夫就被打發了,當即愣了下,傻乎乎問道:“讓走了?”
龐牧失笑,“要不你再跟我們回平安縣衙過節?”
山民立刻將腦袋甩起來,逃也似的跑了。
這大老爺跟個判官似的,也忒嚇人了……
背景問清楚之後,劉捕頭就帶人四處勘察,剩下的重頭戲就是驗屍。
到了這會兒,晏驕和郭仵作兩個人就看出是專業的來了,動作流程空前默契:
開箱,穿桐油刷過的靴子鞋套,往鼻下抹油膏戴口罩,戴手套。
“哇,郭先生,你這個手套好厲害!”無意中的一瞥讓晏驕的眼睛都直了,“這是什麼做的?”
桐油靴子倒是不稀罕,漁夫也經常穿著,難得那手套!
瞧著竟與橡膠手套無異,也是乳白色,頗有質感,一時間竟瞧不出哪兒有縫口。
雖然比橡膠手套厚了些,但已經十分優秀了。
自己的裝備被贊揚了,郭仵作難免有點小驕傲,“這本是師父認識的一個匠人做的,他家原本專做江南沿海一帶人穿的水靠……聽說是幾層什麼魚的魚皮和魚鳔浸了藥水做的,反復晾曬後便滴水不入,也就不怕屍毒了。”
晏驕一臉心馳神往,心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她正擔心一次性手套用完之後咋辦呢,這就來了解決方法!
古人的智慧真的不可小覷!
見晏驕一個勁兒的稱贊,郭仵作便試探著問道:“你要是想要的話,回頭我就書信一封,將尺寸寄過去。”
“好啊好啊,”晏驕歡快的點頭,發自肺腑的感慨,“郭先生,您可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
郭仵作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又主動跟晏驕分享了獨門秘方油膏。
油膏裡也不知加了什麼,非常提神醒腦,一下子就把屍體的臭味兒隔絕了,整個人都精神不少。
沒能把防毒面罩帶來的晏驕感動的熱淚盈眶,衝著郭仵作狠狠比了個大拇指。
郭仵作正經挺高興的。
仵作的地位一直都很微妙,既關鍵,偏偏職位又低下,更為許多人避之不及。
這許多年來他一直都獨來獨往,也沒什麼朋友,如今多了個鳥兒似的活泛的同伴,感覺真不賴。
那頭龐牧就跟齊遠咬耳朵,“同行是冤家,原本還怕他們倆打起來呢。”
“沒想到處的還挺好!”
人死了也不知幾天了,屍體明顯腫脹,翻卷的傷口處還有蠕動的蛆蟲,說不出的驚悚惡心。
圖磬已經沒辦法奮戰在前線了,主動去外圍把守。
倒是龐牧和齊遠不怕,跟著晏驕和郭仵作往前去。
“晏姑娘,能看出點兒什麼來嗎?”龐牧問道。
他久經沙場,見過死人無數,可一直都是隻管殺,誰管怎麼殺?面對這麼一具臉都不完整的屍首,當真有些束手無策。
“郭仵作先請吧。”晏驕道。
郭仵作也看出因為上回的案子,龐牧等人對自己頗有微詞,正想借此機會洗刷名聲,因此略做推辭便上手了。
這一回,他並不敢怠慢,將能檢查的都細細查看了。
因屍體已經膨脹,將原本松散的衣服撐得緊緊地,郭仵作和晏驕光是切割衣服就費了好大功夫,旁邊看的人也提心吊膽。
“……不超過五天,致命傷應該是胸口兩刀,血基本上流幹了,”他用細長的竹籤子扎入傷口探了幾回,確認了深度和方向,謹慎的說,“死者約莫三十來歲,是個左撇子。”
良久,他站起身來,想了下又補充道:“兇手雖然極力想偽造成山賊劫財殺人,可屬下依舊認為是熟人作案。”
“熟人?”龐牧道。
“是,”郭仵作似乎又找回了自信,“大人請看,死者面部被人亂刀砍毀,假如死者是本地人,那麼必然是想盡可能掩藏死者身份。但屬下看死者衣物並非本地風格,約莫是西南一帶,且身份文書又不在身邊,被人認出的可能性極低。那麼,依據屬下多年經驗判斷,大約是兇手做賊心虛,或是心懷怨怒,這才故意將面部毀壞。”
山匪根本不可能這樣多費心神。
頓了頓,他又說:“屬下大膽推測,他可能是之前聽說這一帶多有山匪活動,這才大膽將人騙上山,卻不料大人您前陣子剛帶兵圍剿過,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晏驕點頭,“我同意郭仵作的看法。”
郭仵作明顯松了口氣,腰杆都本能的挺直了。
龐牧沉吟片刻,抬手招來衙役,“將衣裳鞋帽各剪一塊碎片下來,用烈酒煮過,拿去給有德布莊兩位掌櫃過目,務必請他們辨認是何來歷。”
那兩位老人家跟布匹、衣裳打了一輩子教導,對各種料子了如指掌,必然能有所發現。
見郭仵作都說完了,龐牧又問晏驕,“不知晏姑娘可有什麼想說的麼?”
“郭先生說的基本沒有問題,”晏驕想了下,又道,“不過有幾個地方,我覺得可以進一步縮小範圍,不過需要經過大人您的允許。”
郭仵作也不像頭一回似的反駁了,隻是睜大了眼睛,湊上前來,豎起耳朵準備聽。
龐牧點頭,“說來聽聽。”
“死者生前身體健康,無疾病,面部雖然被毀,但所幸還保留下一隻完好的眼球,”晏驕上前熟練翻開,“角膜腫脹,有乳白斑塊,部分幹燥變色,有羊皮紙樣。另外,關節容易活動,且有明顯腐敗靜脈網,結合現在湿熱的環境,腐敗加速,我更傾向於死於兩到三天前。”
她的動作太過熟練,表情也太過淡然,這會兒連齊遠和龐牧的臉也不自覺跟著抽搐,心道這姑娘瞧著嬌嬌弱弱,沒成想竟是個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