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能留著,若非咱們發現的早,隻怕日後也不愁沒人受傷,真要說起來,他們可不是害人精?”龐牧嗤之以鼻道,“我叫人封了他們的道觀,沒參與的道士分批遷到別的道觀去修行,有份參與的道士們卻難逃幹系。他們雖然是在冊的道士,我不好決斷,可也不能輕易放過,就先打了板子,又寫了條子,通報沿途各地官員知曉,派人押送去京城什麼道士老巢裡叫他們自己處理去!”
晏驕失笑,“這都走了一天多了,算了,案子都破了,我知道也沒啥用。”
不多時,弄好了鴨蛋,龐大人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被指揮著搬到小廚房裡。
兩人正劃算啥時候開始烤月餅呢,林平那熟悉的嗓音就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
“大人!晏姑娘!”
兩人齊齊一抖,都在瞬間看到了彼此眼中瘋狂翻滾的抗拒:別啊!
這小子一吆喝準沒好事兒。
然而很快的,小金就把林平引了過來,才一進來,就見裡頭倆人滿臉抗拒,渾身上下都寫著嫌棄。
林平滿頭霧水,還往自己身後看了眼,“大人,看啥呢?”
“看你!”龐牧沒好氣道,“行了,說罷。”
“哦,”林平道,“廖先生和柳大人說請兩位過去呢,說有關於牛瑞的線索。”
牛瑞!
對啊,柳潼入官場十數載,難得現在還活躍著,沒準兒還真能提供不少有價值的線索呢。
龐牧以全新的眼神將林平上上下下打量幾回,重重拍打著他的肩膀,感慨萬千道:“好小子!”
你竟也有不報死訊的時候!
啊,孩子大了,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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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那邊跑的時候,晏驕還在心裡把廖無言感激了千遍萬遍,難為他在這個時候還沒忘了幫自己摸排。
晏驕和龐牧一路手拉手狂奔過去的時候,就見兩個中年文士正在桌邊對坐,同樣清瘦俊逸,同樣翩然出塵,舉止瀟灑,可以說非常養眼乘以二。
晏驕在心中暗贊一番,上前行禮問好。
一趟就折騰出下巴尖的柳潼忙起身向龐牧行了大禮,又叫晏驕不必多禮,四人分主次重新落座。
柳潼自嘲一笑,“我素日也做些八段錦之類,君子六藝也是熟練的,沒成想都是假把式,好端端坐著馬車出來,竟也成了這個德行,叫諸位見笑了。”
眾人便輪流寬慰一番,這才逐漸進入正題。
聽廖無言突然問起牛瑞,柳潼雖覺奇怪,倒也識趣,又感激衙門眾人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並未多問,隻是道:“我確是識得他的。此人出身一般,頗有些急功近利,面上卻愛擺出一副清高模樣,表裡不一,為許多朝臣所不喜,當年他被牽連,竟無人肯出面為他求情,落得去官返鄉不過意料之中罷了。”
他這麼一說,晏驕越發確定董夫人說的這個牛瑞就是玉敏的父親了。
據說玉容的外祖母家是富商,幾個女兒嫁給尋常人家委屈了,想嫁高門又不能夠,倒是似牛瑞與張橫這等寒門出身的,既不敢要求太多,卻又有可能飛黃騰達……
之前晏驕已經跟人確認過,牛瑞正是峻寧府西邊相鄰習慶府人士,而現在張橫又任峻寧府轄下昌平知州,如此看來,乳名玉敏、玉容的兩個小姐妹見面確實很容易,也就跟之前晏驕的推測對上了。
晏驕問道:“柳大人可知牛瑞有什麼好友,或是往來密切的人麼?”
玉容和玉敏的身份確定了,接下來便是秦雲和王佩。那二人隱隱唯玉敏馬首是瞻,最大的可能就是對方家世壓他們一頭。
所以秦雲和王佩要麼是小官之女,要麼就是本地鄉紳之女,不然身份夠不上,也不可能與玉容、玉敏成為朋友。
柳潼近來也頻頻聽聞她的大名,見她果然思維敏捷不輸男兒,不由微微頷首,眼神柔和幾分,“官場之上,好友卻不多見,不過牛瑞確實與一人往來甚密。有個叫方封的,兩人是同鄉,當年入京科舉路上相識,又是同一科的進士,關系匪淺。”
“方封?”晏驕迅速在小本本上記下這個人名,準備回頭再在習慶府那邊的戶籍檔案中確認一下,“那大人可知這個方封現在何處?”
“與牛瑞不同,方家祖籍習慶府,祖上卻頗清貴,曾出過帝師,可謂顯赫一時。隻是接連幾代沒個撐得起場面的,如今早就沒落了,不過仰仗以前的老底和人脈罷了。”柳潼習慣性的捋了捋胡須,點頭,言辭間卻有些不屑,“當年牛瑞與方封等人拉幫結派,四處串聯,倒也一度混出點名堂。奈何本事不濟,又沒什麼可靠的根基,在一次次爭鬥中接連落敗,最後被先帝所棄,都一並撸了官職,如今應該也在老家吧。”
都是做官的,誰不是人精?雖然廖無言他們自始至終沒表態,但柳潼也猜到必然不是什麼好事,自然更不避諱自己的態度。
這幾天晏驕等人都在翻看各處戶籍,對這一帶的名人印象頗深,現在柳潼一提方家,腦子裡就都對上了號。
確實如他所言,習慶府有個曾盛極一時的方家,奈何先帝在世時就已經江河日下,家中祭田和莊園都被賣了不少,剩下一座佔地頗廣的祖宅卻也年久失修。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家裡沒個出色的後輩撐門戶,方家早已淪落為十八流世家,剩下的隻有被翻來覆去說爛了的舊日輝煌,連街頭巷尾的老百姓提起時都要罵一句不肖子孫。
龐牧搖頭嘆息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若一個家族隻會說什麼我家當年如何如何,也就沒什麼指望了。”
所以說,方封很可能也在習慶府,甚至極有可能與這樁秘聞有關聯!
可惜他姓方啊,難不成還有一個姓方的姑娘曾活躍在玉容的小圈子裡?
那麼她如今在哪兒?
晏驕突然想起來當時玉容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拐彎抹角打探消息時的言辭:
“那樣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驕忍不住在心底抽了一口涼氣,同時緩緩冒出另一個新猜測。
正在沉吟,卻聽柳潼突然又想起來一個人,“對了,與牛瑞和方封同科之人還有一個叫徐松堅的,三人一度一個鼻孔出氣,隻是後來不知為何鬧翻了,徐松堅公然重新站隊,倒是保住了前程,如今已是四品官兒了。”
又來一個。
晏驕沉默著往本子上添了幾筆,又畫了幾個剪頭、打了幾個問號,隻覺眼前迷霧遍布,腳下盡是泥潭,全然不知出口在何方。
牽涉多位官員,又能讓幾位官家小姐諱莫如深,多年來緘口不言的,注定不會是小麻煩……
她看著本子上越來越多的名字,越來越亂的人物關系,隱約覺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覺就踩在荊棘堆上,手裡捧著一個已經開了一條縫的潘多拉魔盒,進退兩難。一個不小心,前功盡棄不說,也很容易引火燒身。
她的腦海中仿佛蹦出來兩個小人,一個拼命勸她“懸崖勒馬”,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受池魚之災:
其實本來也沒人報案不是嗎?或許隻是她想太多,畢竟直覺也有出錯的時候。
而另一個卻在溫柔鼓勵,鼓勵她不要忘記職責,勇敢的去探索真相。
回去的路上,晏驕一直精神恍惚,頻頻走神,若不是龐牧在旁邊拉著,早就從臺階上滾下去了。
“別擔心,”龐牧看出她的擔憂,將她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掌心,“有我呢。”
晏驕苦笑一聲,“我就怕給大家添麻煩。”
龐牧失笑,輕輕往她額頭上彈了下,“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麼胡話,跟你有什麼關系?難不成要罵你心細如發?”
晏驕噗嗤一笑,好像連日來壓在頭上的擔子被人分了一半,突然就輕松了點。她低頭擺弄他的大手,還是習慣性嘴硬,“胡說八道。”
“我哪裡胡說?”龐牧用額頭蹭蹭她,“她是苦主,咱們這裡是衙門,為百姓伸冤是本分。人家都求到門上來了,莫非偏要裝傻充愣?不說別人,隻怕聖人和娘都要捶死我了!”
“即便真有麻煩又如何?我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煩,這輩子也沒少過麻煩,少這一回不少,多這一回也不多。”他狂放的笑,眼中一片坦蕩,隻是這麼看著,就叫人莫名相信,相信這世上其實真的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
“為官做宰也好,查案洗冤也罷,哪一樣不是得罪人的?從小到大,我得罪過得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一直前怕狼後怕虎的,那索性也不要穿這身官皮了。”
他就是聖人手中的一柄劍,合該披荊斬棘一往無前,越是如此單純直白,聖人就越信任他。
如此,江山穩固,友誼長存。
龐牧一番話落地有聲,說的晏驕慚愧難當。
是啊,你是個法醫啊,當年不也曾立下過誓言,要掃平世間一切冤屈?怎麼這會兒偏就縮了?
想到這裡,她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抬起攥著的小拳頭,“好,咱們就查個水落石出!”
“這才是我的好姑娘。”龐牧大笑,也抬起拳頭跟她碰了下。
稍後兩人重整旗鼓,又去找方封的戶籍檔案,果然有了重大發現。
“你看!”晏驕指著上頭一筆說,“方封原本有個比玉容大不了幾歲的女兒,但是大約兩年半前溺水身亡,死時年僅十八歲。”
溺水身亡並不算稀奇,但偏偏是這個年紀,又是極有可能與玉容有交集的女孩兒,這就很可疑了。
很多事情就怕深挖,而像這種越挖越有跡可循的,基本上就有貓膩無疑了。
龐牧也有點興奮,順著往後找了一回,“當時負責驗屍的是一個叫蘇本的仵作,我這就叫人打聽此人下落。”
太平年間但凡有人死亡,須得本地仵作驗明後才可報往衙門,然後由管理戶籍的官員核對無誤後銷了。若那位方姑娘的去世當真存疑,那這個蘇本就很關鍵了。
接下來,他們又在習慶府一眾小官小吏和鄉紳之內層層篩選,結合戶籍文檔,以及終於回來的小八帶回的消息,確定了王佩和秦雲的身份。
秦雲是縣令之女,而王佩的祖父則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詩人,父親也頗有才名,當年雖考中進士,卻一直鬱鬱不得志,最後索性辭官回鄉,與老父一並開了一家小小書院,多年經營下來,到了有了幾分名頭,每年都有不少學子從習慶府各處慕名而來。
身份確認之後,幾人之間的關聯和共性就很明顯了。
落魄!
張橫苦熬半生,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才堪堪坐上知州的位子,而且昌平州既沒有出色的學子,也無可為當地百姓帶來豐厚收入的產業,張橫幾乎不可能憑借傲人政績再往上爬。如無意外,這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老死在知州任上。
牛瑞、方封自不必說,一個先天不足,一個後天乏力,好不容易都擠到京城去了,卻在妄圖更進一步時慘淡收場,從曾經的人上人一朝淪落為平頭百姓,如此大的落差是絕大部分人都無法接受的。
至於秦縣令和王鄉紳,更是這個階層中的食物鏈底層,恐怕還沒體驗過什麼叫春風得意……
這麼一群處境相似的人之間存在天然吸引力,湊在一起很容易。而隨著人數的增多,這種憤懑不滿的情緒也會呈幾何倍數增長,要發生點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