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邵離淵來信,誰也沒敢拆。
厚厚的一封, 想也知道裡頭肯定有線索, 眾人俱都心痒難耐, 然而……怕挨罵。
最後還是啼笑皆非的廖無言親自上陣,抖開之後挑了挑眉, 轉手遞給翹首以盼的龐牧等人,“是結果。”
龐牧巴不得一聲兒, 滿心歡喜雙手接過,定睛一看,開篇第一句就是:“一群混賬小子!”
眾人:“……”
晏驕:“……噗!”
龐牧面色尷尬,“老爺子也忒記仇, 這叫人怎麼看?”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邵離淵明顯知道這幾個人的德行,這次用了新方法:把罵人的話拆開了,摻雜在結果內均勻分布, 想躲都沒法兒躲。
什麼“你們這些混賬辦事還算勤勉,十五年前曾有一起震動朝野的大案,估計姓龐的傻子還在邊關吃沙, 自然記不得……”
晏驕和白寧笑作一團,流著眼淚替他們看完了書信。
大約在十五年前, 戰事正酣,朝廷幾次三番調撥糧草,前線依舊頻頻告急。有人覺察出貓膩, 冒死一查,發現竟是幾位大臣聯手盤剝。
先帝震怒,當真浮屍漂橹,一口氣將為首幾位官員抄沒家產、闔家問斬。
據說那幾天劊子手的刀都砍的卷了刃,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方圓幾裡,砍下來的人頭堆成一座小山,濃烈的血腥氣燻得野狗都不敢靠近。
直到今天,那個地方還無人居住,被喚做荒坡,聽說夜裡時常能聽見鬼哭聲。
大案之下,必有牽連,當時先帝決意殺雞儆猴,就此遏制住貪腐之風,許多放在平時隻需流放或是貶黜的,那一次也都直接砍了。
有一名姓任的官員,原本隻是個辦事勤勉的小官,絲毫不知內情。奈何上官犯案,他不過聽命辦事,卻在無意中成了從犯,也被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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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任家隻殺了他一個,剩下的家眷中成年男子充軍,女眷和幼童一律沒為官妓,發往各處妓院。
那官員的發妻和年僅九歲的幼子任澤,就棲身在習慶府的天香樓。
“這天香樓是個怎麼樣的所在?”白寧問道。
林平道:“前些時候我們倒也暗中查看過這天香樓,聽說當年還是一位京城來的歌姬所創,雖說是青樓,但更似樂坊,乃是以樂妓、歌姬成名的。不少文人也都愛去,親自為裡頭的人譜寫歌詞,稱為風雅。”
文人與風塵女子的搭配由來已久,算是相互利用兩得利。
前者可以使自己的大作廣為流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傳到達官顯貴的耳中,通過這種方法一戰成名的文人不在少數。
而妓女之間的競爭往往也很激烈,畢竟花無百日紅,再美的皮囊也有衰老的一天,可若能有絕佳詞曲加持,風光的日子總能延續的久一些。
若是其中一方發達,說不得也能沾個光……
“任澤還在天香樓?”圖磬問道。
林平明白他的意思,“天香樓沒報失蹤或身亡,過去兩年衙門也沒查出人口缺失,所以天香樓內現在應該還有一個任澤。”
——
“之前未曾同你說過,”衛藍神色復雜道,“恩師姓廖,字寂,現任峻寧府通判,他一直都想見見你。”
祝溪微微垂了眼睫,片刻後抬眼看他,輕笑道:“不曾想你師出名門,倒是我孟浪了。”
衛藍小心觀察他的神色,聽了這話慌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隻是不便言說。”
他知道廖無言在眾學子心目中的地位,若是一開始說了,必然會吸引一群別有用心的,又哪裡能專心做學問、用心交朋友?
何況祝溪又是個孤兒,聽聞全是自學成才,他就更不好意思說了。
陰差陽錯,誰也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
祝溪笑笑,“無妨,能得廖先生青睞,本是我三生有幸。”
衛藍心中直如有一把火在燒,既希望本案能盡快查清,卻又直覺祝溪必然牽涉其中,不希望他去,當即口舌緊繃,結結巴巴的問:“你,你真肯去赴宴?”
祝溪反倒比他大方,笑著反問:“有何不可?你我相識一場,理應拜會彼此師長,若我有,也該請你一回。”
若我有,就好了。
十月十三,黃道吉日,諸事大吉,峻寧知府大開宴席,遍請峻寧府和附近州府的知名舉子。
廖無言露面,親自勉勵了這群未來的國之棟梁,引得眾人激蕩不已,紛紛淚灑當場,恨不得連爹媽是誰都忘了。
晏驕看的感慨不已,心道這位要是一時想不開走錯了路,必然也是傳銷界、洗腦行的一位傳奇鬼才。
酒過三巡,衛藍親自引著祝溪去見廖無言和龐牧。
龐牧打量他幾回,見他身材挺拔、儀表堂堂,端的有龍章鳳姿,不由點頭贊道:“果然名不虛傳。”
祝溪忙道不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禮儀十分周全。
廖無言在心中暗嘆一回,認真考教了學問,心情越發復雜,“你很好,不知師承何處?”
祝溪垂首行禮,“家貧無以學,不過偷偷去私塾外面聽講罷了。”
廖無言盯著他的發心看了許久,“你天分之高,實屬罕見,萬望修正自身,秉持君子之名,行君子之事。”
祝溪躬身作揖,瞧不出什麼異樣,“謝大人教誨。”
廖無言又看了他幾眼,擺擺手,對龐牧道:“枯坐無趣,不如賞些歌舞。”
這裡是個四面環水的回字形所在,龐牧等人端坐主席,正中一個四方舞臺,周圍則是可以擺宴的寬敞回廊,那些舉子們便都分散坐在對面和左右兩側。
不多時,絲竹聲起,兩排穿紅著綠的歌姬、舞女從兩側連廊翩然上臺,俱都帶著面紗,越發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眾人才轉了個圈,便朝主席這邊盈盈下拜。
剛還泰然自若的祝溪看清中間抱著琵琶那人時,臉上血色瞬間褪的幹幹淨淨。
而那人也很快發現了祝溪,雙眼圓睜,整個人僵在當場,若非旁邊樂妓拉扯,隻怕都要忘了起身。
一時樂聲起,中間那名抱琵琶的樂妓卻漸漸紅了眼眶,滴下淚來,引得一眾舉子不明所以,議論紛紛。
“這大好日子,實在令人不快,”龐牧的聲音悠悠響起,“不如將人拖出去砍了,任澤,你以為如何?”
神情恍惚的祝溪才要本能的開口說不可,突然腦中警鈴大震,身上刷的出了一層冷汗。
壞了。
龐牧一雙虎目筆直看過來,無形的壓力幾乎讓他落荒而逃,“任澤,生母在前,不敢相認麼?”
祝溪腦中轟然炸開一片,周圍一切喧囂仿佛都離他遠去,隻聽一個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道:“大人怕是認錯人了。”
“認沒認錯,沒人比你更清楚。”
祝溪沉默片刻,忽然笑著行了一禮,眼中滿是譏诮,“大人英名在外,斷案如神,想必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更明白,做事要講證據。”
他這綿裡藏針的回擊令眾人啞然。
絲竹聲兀自回蕩在耳邊,舉子們正推杯換盞,吟詩作對漸入佳境,這裡卻安靜的嚇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龐牧又問道:“聽聞方家有一才女,閨名梨慧,你可識得她?”
祝溪刷的抬頭看過來,從容的笑蕩然無存,眼中急劇翻滾著包含了憤怒、震驚和痛苦的復雜情緒。
“若她還在世,本官倒是可以替你們保個大媒,郎才女貌,也算一段佳話。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因為她早在兩年前就死了。”龐牧面無表情的說著殘忍的話,“她死的很慘。據說下葬時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皮好肉……”
他每說一句,祝溪的拳頭就攥緊一點,最後猶如無法承受一般,渾身顫抖。
“學生,學生膽小如鼠,”他面無人色語速飛快道,“聽了這些隻覺頭暈目眩,就不留在這裡敗興了,學生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說罷,轉身就走。
“子澈!”衛藍拔腿去追,走了幾步就被廖無言叫住,急得直跺腳,“先生!”
廖無言皺眉不語,還是龐牧朝他一擺手,“去吧。”
衛藍如蒙大赦,一揖到地,飛奔而去。
見廖無言面露不虞,龐牧嘆道:“青空是個實誠孩子,叫他對好友撒謊已十分難受,如今再不許他去,豈非叫他抱憾終身?”
之前衛藍中了秀才,廖無言就親自替他賜了字,青空,乃是願他餘生晴空萬裡無憂煩的意思。
廖無言煩躁道:“君子以誠相待,他身份不清,動機不明,算什麼好友!”
——
那邊祝溪疾走如飛,衛藍在後面追了許久,若非仗著路熟,早給他跑了。
“子澈!你且,你且稍住,我有話說!”
久追不上的衛藍崩潰大喊,下一刻見祝溪竟真的停在一顆大松樹旁邊,不由喜出望外,再次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