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笑了笑,一開口,帶出一點烏梅特有的酸甜,“我叫阿苗。”
驗明晏驕隨身攜帶的“黃字甲號”腰牌後,王知縣看過來的眼神活像盼到了救星,立刻恭敬行禮,“下官恭候多時了,見過晏大人。”
當初剛拿到腰牌時,晏驕還在擔心自己會不會在這個男權泛濫的時代遭到阻礙,可真正實踐起來之後才發現,她還是低估了皇權和專治的威力。
她是聖人欽點的刑部官員,所到之處代表的便是聖人顏面與皇權威嚴,隻要想安生過日子的,至少在表面上,都不會傻到以卵擊石。之前的張勇便是很好的例子。
見這一行人俱都風塵僕僕,眉梢眼角難掩疲色,王知縣謹慎的向這位跟自己的孫女差不多年紀的晏大人徵求意見,“大人一路奔波勞碌,是否要稍事休息?”
“不必了,破案要緊,”晏驕胡亂抓一把亂糟糟的頭發,“先去現場,晚上再休息不遲。”
雲富縣位於峻寧府西邊,晏驕一行人自然是從東城門進入;而案發現場又在縣城西南角,這群人少不得要斜穿整座城市。
晏驕一邊走一邊向王知縣詢問案情,順帶著還觀察了一回民生百態:
這座縣城很小,據說統共也才幾千人,因沒有比較突出的支柱型產業,經濟一直比較一般。可就她所見,城外道路夯實的寬闊平整,城內一色方正石板鋪地,道路兩側幹淨整潔,往來百姓們身上雖甚少綾羅綢緞,但俱都面色紅潤、精神飽滿,言談舉止也頗有秩序……
想要達到這種效果,絕非一日之功,顯然這位王知縣非常上心。
晏驕順口贊了兩句,王知縣那張老臉上便迅速浮現出激動的神色,旋即又暗淡下來,“大人謬贊,隻是此次案件,唉,下官惶恐。”
這案子若能順利破獲還好,若是不能……隻怕他這十多年的辛苦便要付諸東流,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當地信任愛戴他的百姓們。
死者是六十三歲的邢秀才和五十八歲的老伴兒玉書,老兩口無兒無女,許多年前就在自家建了個私塾,教導城中學童。他們兩人家境都不錯,邢秀才年輕時也頗能賺,便不大在意銀錢,若有學生家中富裕的,願意給束脩便收下;若是囊中羞澀拿不出的,也從不主動索要,故而十裡八鄉都十分敬重,平日隻供菩薩一般的供著。
說到這裡,王知縣就狠狠嘆了口氣,“那邢秀才下官也曾見過幾回,為人寬厚,生活質樸,實在是位謙和君子,且這些年也教導出五位秀才和一位舉人,誰說起來不贊一聲?誰成想偏就有那禽獸不如的東西,竟,竟做出那等惡事!”
講到最後幾句時,他已是渾身顫抖,儼然氣的不行了。
等親眼看到現場慘狀之後,晏驕才瞬間明白為何王知縣那麼一個久在官場打滾的老者都頻頻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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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太慘了。
邢秀才夫婦的家位於縣城邊際,是一座竹制三進宅院,並一個西跨院作私塾。院子周圍還種了好大一片竹林,煞是雅致。眼下正是鬱鬱蔥蔥的時節,每每有風拂過,那蒼翠的竹海便齊刷刷彎下腰去,刷拉拉蕩開一片綠色海浪,好不壯美。
然而此刻,伴隨著微風和竹浪一並襲來的,還有濃烈的血腥氣。
今日天氣晴好,涼風習習,外頭依舊繁花似錦,嬌豔明媚,而這一切越美好,也越襯託出案件之慘烈。
大祿朝並無宵禁制度,隻是晚間會關閉城門,而雲富縣又不是什麼繁茂之處,一般到了夜裡大家便都在家睡覺,唯有打更的更夫沿著固定路線四處走動。
今天凌晨,有更夫照例從這裡經過,見都這時候了,屋裡竟還一反常態的亮著燈,便覺有些奇怪,不由多瞧了幾眼,誰知一陣風吹來,那空氣中的血腥味直嗆得他打了幾個噴嚏。
更夫直覺不對,便上前查看,見大門未鎖,更覺提心吊膽,稍後正房內的慘狀嚇得他魂飛魄散,叫都叫不出聲,連滾帶爬的跑去衙門口敲了鼓。
而王知縣一看,當機立斷,立即批了條子,現開城門,命手腳最麻利的衙役鍾平連夜趕往峻寧府求援……
晏驕戴了手套,又問王知縣,“門窗、院牆可都細細檢查過了?”
雖然有在惡補相關知識,但室外痕跡勘察確實不是她的長項,還是需要依仗專業人員提供線索。
王知縣點頭,“查過了,俱都完好無損,沒有半點撬拆、攀爬痕跡,許是老兩口有了年紀,忘了鎖門也未可知。”
晏驕沒說話,直奔案發現場所在的正房,剛一進門就被裡頭的慘烈場面衝擊的皺了眉頭。
上次給她帶來類似衝擊的,還是許久之前那大戶父子被砍頭一案。
這正房大略分成四格,左邊小書房,左中會客,右中靠窗小炕上還擺著幾個果盤和一個底部存了一點面湯的碗和筷子,最後邊掀簾子進去便是臥房。
而邢秀才,便斜著仰面躺在靠窗小炕上,脖子幾乎被整個割斷,隻剩下頸椎和後面一點皮肉連接,呈現出一種正常人所不能有的詭異角度。
他花白整齊的胡須和煙藍色的中衣都被血泡透了,此刻因為幹涸板結而生硬的翹著。因頸動脈斷裂,血液飛出去老遠,地上、牆上,全都是,四處噴濺的血跡將大片大片的窗紙、被褥、靠枕都染成了深紅色,一眼看去非常觸目驚心。
許倩這次是以侍衛的身份跟來的,按理說不能進入現場,可饒是匆匆一瞥也足夠震懾心神。
她刷的白了臉,心髒似乎都有一瞬間的停跳,過了好久才將心中洶湧翻滾的惡心、驚悚、恐懼等諸多復雜的情緒壓下去,死死握著慣用佩刀,筆直的守在屋外。
本以為邢秀才死的就夠慘了,可等晏驕看清邢秀才之妻玉書的死狀後,面上登時一陣青白交加,額頭上青筋暴起,忍不住痛罵了一句畜生。
這位老太太跟她奶奶的年紀差不多,聽說也是秀才的女兒,十分溫柔嫻雅知書達理,可如今……
阿苗氣的紅了眼圈,“世上怎麼會有這樣豬狗不如的混賬!”
老太太也如邢秀才一般穿著中衣,腰側有幾個血窟窿,褲子卻被粗暴的褪到地上,上衣也敞開了,露出裡頭傷痕累累的年邁軀體。
就在她兩腿之間,甚至還有已經幹涸了的,混著血液的白斑。
晏驕已經許久沒見這般喪盡天良的案子,氣的渾身發抖,簡直不忍心繼續看下去。
她一定要將這天殺的兇手捉拿歸案,然後將他碎屍萬段!
雲富縣本地的仵作見晏驕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戰戰兢兢上前,小聲說了自己的推斷,“房間內沒有明顯翻動的痕跡,暫時也瞧不出少了什麼,不大像劫財。可這兩位老人家素來為人和善,又不大可能與外頭結仇……”
老太太的死狀倒是頗像情殺,可,可兩位死者都這把年紀了,又實在說不通。
晏驕詢問了本地昨天夜裡的溫度情況,又觀察了屍體狀態,飛快的推測道:“死亡時間應該在昨晚亥時過半,”她微微擰起眉頭,頓了頓又道,“也就是說,兇手剛剛離開不久,更夫就發現了。”
王知縣一愣,“大人的意思是,更夫有嫌疑?”
晏驕頭也不抬的說:“案件破獲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她再次來到邢秀才的屍體跟前,視線在他的穿著和炕桌上擺放的小碗劃過,“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很熟很熟的那種。”
這個時代講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命案發生時卻已經十點多了,兩位老人也換了中衣,顯然是要睡,或是已經入睡,卻又被人吵醒。
老兩口獨居,警惕心肯定是有的,大半夜不可能誰來叫門都開,還直接給讓到臥室裡來。
晏驕又指著炕桌對面椅子上隨手搭著的一件薄外套道:“老太太甚至還去給來人煮了一碗面,邢秀才更坐在兇手對面,看著他吃完。”
她說這話的時候,小衙役鍾平恰好就站在她手指的炕邊,聽說是兇手坐的位置,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刷的出了一身白毛汗,忙往一旁跳了一步。
“您,您的意思是,邢秀才直到死前,還在桌邊看著兇手吃面?”鍾平結結巴巴的道,隻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像是被一條冰冷的毒蛇絲絲纏繞,惡毒的如同淬了冰。
王知縣腦海中不自覺跟著想了一回,也覺得那場面實在可怕到令人作嘔,下意識抬手拭汗,又忍不住追問道:“何以見得呢?或許這面是死者其中一人吃的。”
晏驕示意他細看那碗,“你們看,碗口有紅油,面裡應該加了辣子,而之前你們也說過,老兩口素食清淡,連魚肉都少吃,又怎麼可能大半夜吃辣子面?”
“更何況這碗壁痕跡甚高,這麼大的海碗,怕是老兩口兩個人都吃不完……”
她一邊說,眾人一邊強忍恐懼湊上去看,果然如此。
阿苗飛快的做著筆記,第無數次的稱贊道:“師父,您好厲害啊,咱們才進來多久?我都沒留意。”
晏驕順口教育道:“幹咱們這行的,膽要大、眼要尖、心要細,逃生是人的本能,兇手也是如此,他們並不會傻傻蹲在原地等著咱們去抓,所以時間就是生命。”
死者已矣,隻有盡快將兇手繩之以法,才能慰藉死者的在天之靈,也不辜負百姓們對他們的期望。
阿苗細細的在口中念了幾遍,點頭,“師父,我記住了。”
門外的許倩聽了,也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時間就是生命……”
這話聽著淺白怪異,細細品味時倒頗有深意。
邢秀才的致命傷隻有一處,非常清晰明了,兇手應該就是坐在他對面,慢慢吃完了面,然後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一刀劃出,直接割破喉管。
至於老太太,哪怕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等晏驕再次站到這具慘字也不足以形容的屍體面前時,心中仍舊不可抑制的翻滾起憤怒。
說的不好聽一點,既然你都決定要殺人了,好歹讓人走的體面一點不行嗎?
難道你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女性長輩不成?這麼大年紀的老太太,你是怎麼下的去手呢!
王知縣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見狀也是唏噓不已,又憤憤然道:“下官活了大半輩子,如此令人發指的惡劣案件莫說見過,更是聞所未聞!”
見晏驕隻是站在一邊看,並未急著驗屍,後頭的仵作忙道:“卑職看過了,這位老太太應該是死於腰間幾處刀傷,幾刀下去捅破內髒,失血過多而亡。可能,可能是在歹人施暴過程中遭遇反抗,才遭此毒手。”
“不,”一直沒出聲的晏驕突然再次開口道,語氣中是顯而易見的怒火,“沒有生活反應甚至是超生反應,證明兇手並非生前侵犯,而是死後奸屍。”
“死後奸屍?!”
眾人臉上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
這,這也太……
王知縣聽得滿頭霧水,不由的問道:“敢問大人,何謂生活反應,何謂超生反應?”
“簡而言之,生活反應就是人在活著的時候傷痕表現出來的狀態,超生反應,就是人剛死不久留下的。”晏驕心情復雜的指著老太太身上那幾處皮開肉綻的傷口道,“你們細看這幾處傷口,油皮都被掐破了,可皮下幾乎沒有任何淤青。尤其是這處咬痕,斷面泛白,沒有血滲出。你們再回想一下平時人受傷時是什麼樣子?”
這是一座連續十多年未曾發生過命案的小縣城,相關公職人員嚴重缺乏系統訓練,更無法保持長久的敏銳度,實在不能要求更多。
有很多時候,因為專業局限,同樣的事情不同人的反應速度是不一樣的。就好比老太太身上的幾處傷痕,其實也有人覺得奇怪,但因為經驗不足,一時間並沒往這方面想,此刻聽了晏驕言簡意赅的分析,當真猶如醍醐灌頂。
這些傷痕足以證明,兇手施暴時,老太太已經死去多時,體內的血都流幹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知縣一張老臉氣的面無人色,眼前一陣陣發黑,才要說話,卻見晏驕又有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