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年六月,慶光府將一個偽裝成馬隊的細作據點連根拔除,從他們的信件中發現了帶有高家印記的私人信件,並軟硬兼施獲得兩名重要人證,這才將高家的罪證釘死了。
緊接著,葉傾開始撒網,命人同時監視高家三代幾名骨幹,又上折子秉明聖人,請了援兵,直到七月,一切準備就緒萬無一失時才收了網。
在國與國的對戰面前,區區一條人命顯得微不足道,葉傾等一幹官員隻是審理犯人、整合過去幾十年內的叛國罪證就忙的焦頭爛額,還真沒顧得上深究一個失蹤多年的女人。
“高家倒是沒有那個能耐倒賣情報,”龐牧冷笑道,抬手示意將卷宗給眾人傳閱,“可他們明面上對朝廷說沒有馬匹、糧草,背地裡卻統統販賣給赫特部等,隻叫我們有銀子沒處買去!”
戰時作此行徑者,依律按叛國罪論處。
廖無言手下一個文官看後氣的胡子都飄了起來,“混賬,捐給朝廷一萬兩,轉頭就昧著良心賺回來十萬兩!眼睜睜看著北蠻子們吃著他們賣過去的糧草、騎著他們買的馬匹打咱們的百姓,簡直是,簡直是豈有此理。”
高家祖上是混血馬奴出身,備受歧視虐待,到死也沒吃過一天飽飯、穿過一件暖衣,大概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簡直貪婪到了骨子裡,以至於到了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地步。
後來高強的爺爺做了逃奴,豁出命去在幾國邊境做了幾回買賣,漸漸積攢家底,又弄了一套新的身份,開始光明正大的在廣元府定居,並將之前的路子不斷擴展……
他死前留下一條祖訓:對早就被神明拋棄的人而言,什麼家國榮辱,什麼鄰裡百姓都是虛的,唯有握在手裡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金銀才是這世上的唯一真心。
事實證明,沒有任何立場和良知的買賣才是最好做的買賣,高家很快便發跡起來,並利用錢色大肆網絡人心,進一步取得更大便利。
等到了高強這一代,高家已經是西北一帶頗有名氣的馬畈、糧販子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另一人擰著眉頭道,“這邊是鐵證。雖已過了三代,到底根子不淨。或許他們當年過來,本就沒安好心。”
“正是,就不該對他們太過和善!反倒養大了這群白眼狼。”
說到此處,吃飽喝足的眾官員紛紛痛罵起來。
讀書人罵人跟尋常百姓罵街區別相當之大,引經據典、用詞考究、格律規整,往往半天都聽不到一個髒字,但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無孔不入的尖酸刻薄,極盡陰損之能事。
國仇家恨在前,因為有共同的敵人,統一戰線的眾人都罵的酣暢淋漓,非常盡興,晏驕看的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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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眾人罵過一個回合,中間吃茶歇息時,廖無言輕飄飄丟出來幾句話,“……佔我土地,殺我百姓,如今口服心不服,來日必成大患,我等需上書請求聖人速降雷霆之威,殺雞儆猴……”
現場有片刻沉寂,某種不知名的濃烈情緒在急速醞釀。
晏驕眨了眨眼,默默在心中簡單概括了下廖無言的意思:
既然你們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們做十五,不割幾座城池、送幾千寶馬、賠幾十車珍寶金銀過來,不足以表達你們的誠意。
這話乍一聽確實沒毛病,但問題在於……高家祖上所屬國度沒參與叛亂,跟你們要求賠償的什麼赫特部、熙平部壓根兒不沾邊兒啊!
您這屬於強行敲詐勒索了吧?
然而在場官員再一次展現了他們出色的政治嗅覺和空前的默契,短暫的安靜後立刻群起響應,並有人當場撩起袖子開始寫折子,還他媽文思如泉湧、眨眼功夫就寫完了!
那人連等墨跡幹的耐心都欠,馬上雙手捧著給龐牧和廖無言看過,後者面無表情的指點幾處,那人聞弦知意,迅速重新修改誊寫,然後又找龐牧和廖無言籤字、用印,一整套動作和流程如行雲流水般順暢無滯澀。
再然後,這封才剛捧熱乎的折子就到了晏驕跟前。
晏驕:“……?”
剛才發生了什麼?
她本能的看向龐牧的廖無言,兩人同時微微頷首示意。
晏驕瞬間心領神會,一臉麻木的籤名、用印。
誰能想到她所經歷的第一次聯名上書,竟然是……光明正大的敲詐?
果然是弱國無外交,戰敗國沒有發言權啊!
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被敲詐的那幾個國家在接到賠償單子之後氣得當場吐血三升,將大祿朝上到聖人,下到滿朝文武和黎民百姓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來罵個遍,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認栽的情景……
戰亂年代,哪個皇帝不往外派細作?真要追究起來誰也清白不了。左右如今人證物證都在大祿朝廷手裡攥著,想偽造、栽贓點什麼不行?
成王敗寇,現在大祿隻是象徵性的要幾座城池、部分財物,雖然肉痛,可好歹命還在;若是不應……鬼知道這些狡猾的漢人不是故意想逼他們反抗?到那個時候,豈不就更有了揮師剿滅的理由?
即便大祿不動,隻要加以利誘,周圍多得是虎視眈眈的部落、小國,巴不得有個機會替人操刀,好分一杯羹呢!
想到這裡,晏驕忍不住狠狠吐了口氣:啊,這感覺該死的甜美。
一群斯文的讀書人弄完了陰人的折子,並叫人連夜送往京城之後,這才又重拾王美被害一案。
“既然葉傾已經帶頭查了幾年,聖人也派了欽差,本官也不好隨意插手,”龐牧對葉傾為人還是信得過的,“不過王美的案子卻不好沒個交代。”
廖無言點點頭,“正是如此。”
王順十多年來始終不曾放棄,正是天然一段血脈相連的姐弟情,實在令人動容。
廣元府那邊接到王美案件的全部資料後,也很配合的審了高強,而此時的高強見大勢已去,很有點虱子多了不痒的架勢,竟難得幹脆的認了。
為了掙銀子,什麼叛國、什麼助紂為虐他都不怕了,還怕承認殺了一個女人?
隻是因為年代確實有些久遠,高強足足花了三四天工夫才好歹想起來關於王美的細節。
“我看中她的天分,”反復經過大刑伺候的高強此刻已經十分狼狽,但語氣中的不屑仍如當日,“想送她一場潑天富貴,誰知她竟是個沒腦子的。”
頓了頓,他又有些詫異的道:“這麼多年了,那小子竟還記著?竟也還真有人願意幫他查?”
區區一個女人而已,值什麼!
他卻始終不曾想到,王美與他而言不過是個隨手就換的老婆、一個得用卻並非不可或缺的幫手;但於王順而言,卻是世上僅存的牽絆、唯一的親人。
葉傾沉默片刻,忽然看著他道:“她死時已有三個月身孕了。”
如同暴露在寒冬臘月裡的熱水驟然結冰一樣,高強輕蔑的笑瞬間僵在臉上。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瞳孔劇烈收縮,喉頭猛地吞咽了下,聲音發顫,“身,身孕?”
葉傾沒理他,隻是抖著他們高家的戶籍冊子,眼神譏诮道:“你們高家三代至今,子嗣越發稀薄,而你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了,膝下竟隻有一個痴傻子,焉知不是作孽太多的緣故。高強,你親手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感覺如何?”
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卡住高強的脖子,叫他刷的白了臉,喉頭咯咯作響,卻死活發不出一個字。
葉傾微微湊近了他,一字一頓,“過去幾十年,你們高家的所作所為,便如你當日殺死你的妻子和孩子一般,一點點的,屠戮著我大祿朝的無辜百姓!”
“高強,你財迷心竅、助紂為虐、不知悔改,老天都看不下去!”
“待你來日身首異處,下了十八層地獄,多少亡魂可都看著你吶!”
“隻是不知你那尚未出世的兒子,願不願意叫你一聲爹!”
葉傾的聲音不大,卻好似一擊重錘狠狠砸下,高強腦袋裡嗡的一聲,身上的力氣好似都在這一刻消失了。
他活了這大半輩子,掙下金山銀山,就想要個兒子,可現在卻突然有人告訴他,原來早在十一年前,可能他就已經親手將唯一的一線希望扼殺了……
王美確實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也很聰明,因為有之前白手起家的經驗,她在嫁過來兩年之後就開始接觸一些比較大宗的買賣,而且首尾都處理的妥妥當當。
高強滿意,高家人也滿意,於是漸漸地,王美接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然後她敏銳的覺察到一些異常。
按理說,做買賣的都該記賬,哪怕為了逃避賦稅等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也會做一明一暗兩套,但高家的某些買賣,卻從來不落到紙面,偶爾有信傳來,寫的也都是些她不認識的文字。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不得不去問高強,然後高強飛快的看完那些信件後便會當場燒毀。
偶爾王美問到,高強便會笑著說是老家那邊的,因年紀大了不會中原文字,而現在外頭局勢不好,他們這樣往來恐平白惹人懷疑,便習慣燒毀。
這話乍一聽沒什麼,可王美還是覺得蹊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她已是高家婦,若果然隻是鄉音家書,又何須這樣背著她?於是再一次接到信後,便偷偷打開瞧了幾眼,拼命記下來三行文字,背地裡悄悄打散了,利用上街採買等機會偶然間向陌生人問起。
問了幾個字之後,王美心中疑慮更深,因為經多名陌生路人證實,這裡頭至少包含了三種不同的文字。
誰家的家書會費這麼大的勁?
此時王美心中已有不祥預感,為保險起見,她行事越發謹慎,短短三行文字花了足足三個月才全部問完,最終得出的結果猶如晴天霹靂:
這哪裡是什麼家書,而是與敵國的買賣!
已收到交付某地的幾千斤糧草……
雖然其他細節王美沒看見,但那某地赫然就是正與大祿開戰的敵國邊城!
她雖童年不幸,但生在中原長在中原,自然心向大祿,可如今卻在無意中幫著敵國,整個人都被砸蒙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王美愕然發現高強正暗中蠱惑弟弟王順。
“你瞧瞧如今戰火連天,誰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即便你正經考上了,商戶出身必遭人排擠,屆時不過是去邊荒之地做個小官兒,清苦終生罷了。倒不如跟著我,咱們直接花錢捐個官兒,日後綾羅綢緞……”
不過萬幸王順本就與高強不大對付,被勸了兩回之後越發膩煩,反而開始躲著姐夫。
王美心中驚嚇連連,也不敢繼續逼他讀書,索性暗中勸他去中原腹地試著做做買賣,王順不疑有他,正好借故離了廣元府。
高強試圖拉王順下水的事觸到了王美的逆鱗,忍無可忍的她在王順走後第二天便與高強攤牌,並表示要與他和離。
當時的高強得隴望蜀,是這麼想的:王美雖能幹,可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反倒是她弟弟,是個讀書人。中原皇帝不是最愛讀書人的麼?都說砍頭的皇帝,殺人的筆杆子,書生雖不能上陣打仗,但想攪亂天下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奈何那小子竟是個石頭腦袋,油鹽不進,任他再如何遊說都岿然不動,如今還被王美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