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叮囑了幾句便出了病房。
陸懷砚拉過一張帶輪子的椅子,在床邊坐下,目光落在江瑟的右手。
剛要不是這姑娘親口對護士說掌心有傷口,陸懷砚都不知道她竟一路握著塊碎玻璃。
黑色手套摘下時,掌心血肉模糊,橫亙在上頭的傷口瞧著十分觸目驚心。
護士給她處理傷口,用镊子將碎玻璃一顆一顆挑出,她看都不看,始終垂著眼一聲不吭,仿佛那隻手不是她的。
病房裡靜了下來,隻聽見點滴“滴答滴答”地落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懷砚掀起眼眸,薄白眼皮壓出道凜冽的褶子。
他看著她,用聽不出情緒的口吻淡淡道:“你對自己還挺狠。”
第26章 幫我摘眼鏡(雙更合一)
男人的聲音壓著點什麼, 落下來時,像是冷硬的鐵砸落在地。
江瑟抬起眼,潤著水霧的眸子褪去迷茫, 恢復了泰半清明。
巴掌大的小臉卻是白慘慘一片,顯得瞳眸格外黑沉。
此刻那雙墨墨黑的眸子正回視著他。
陸懷砚以為她要說些什麼,她卻隻輕飄飄地說:“你的西裝外套還在暖棚外的觀賞亭裡。”
先前意識模糊, 唯一一點意志都用來抵抗藥力,自然沒注意到他身上隻著了件襯衣。
這樣冷的下雪天, 又值深夜, 江瑟披著厚厚的大衣都覺冷,更別提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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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比她的面色還要虛弱, 又輕又軟, 像縷一攪便散的煙。
陸懷砚卻聽清了。
看她好一會兒, 方不痛不痒地問:“要我誇你一句有良心麼?”
“誇吧。”江瑟往床尾抬了抬下颌, 說,“誇完若是覺得冷,可以坐那頭同我蓋一床被子。”
護士離去前給江瑟搬了床幹淨的棉被, 細心地蓋住她的腿。
這病房是專屬的單人間,病床很大,被子也大, 兩個人用足夠了。
陸懷砚挑著眼皮看她。
走廊外有人影晃過,影影倬倬的聲音隨著人影一晃而過,愈發顯得病房靜寂。
他淡淡開口:“我不冷, 下次吧。”
江瑟半闔下眼, 沒再繼續發善心, 也沒去細品那句“下次”的深意。
她斜靠上背枕, 問著:“你怎麼會找過來的?”
“我去了觀賞亭, 看到了我的西裝外套。”陸懷砚看她,“我知道你不會將我的外套隨意扔在戶外。”
所以他猜到她肯定遇著了事兒,沿路往回走時,正好撞見從洗手間匆忙出來的張嬸,攔住一問,才知道江瑟出了事。
江瑟說:“給我下藥的人不是張嬸。”
“我知道,要不是信任她,你也不會讓她回宴會廳找你小姑姑。所以江瑟——”
男人沉沉的視線壓著她,聲音卻平靜,“那時候為什麼沒找我?別同我說你不知道我在等你的電話,在那種時刻,你是壓根兒沒想過找我對嗎?”
江瑟眼睫垂著,沒說話。
陸懷砚雙腿修長,坐在椅子上即便張著腿也與床隔著一段距離。
許是覺得這段距離委實沒必要,他問完話便站起身,椅子被輪子帶動,骨碌一下往後滑。
光影一暗,他在她身側坐下,柔軟的白被子壓出幾道褶皺。
陸懷砚抬手扣住她下颌,傾身過去,看著她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不是想要利用我嗎?你這利用人的手段可真夠糟糕。”
“瑟瑟,”他用低沉的聲嗓喚她小名,“要不要我教你怎麼利用我,利用陸懷砚?”
男人壓了一路的情緒從他格外低沉的聲音裡緩慢泄出。
他面上那風雨欲來的平靜仿佛下一刻便要撕破。
兩人離得極近,呼吸糾纏,氣息交融。
江瑟沒有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也沒有後退。
隔著他鼻梁上泛著冷光的鏡片,兩雙眸色相近的眼靜靜注視著彼此,誰都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瑟忽然輕笑一聲,歪頭看他,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譏諷。
“那種時刻,我為什麼要找你?”
“我又憑什麼找你呢陸懷砚?”
“憑你對我一時興起的徵服欲,還是那點淺淡的喜歡?”
她今夜的情緒壞透了,就像被氣泵鼓到極致的氣球,那些深藏在血肉裡的戾氣臌脹著,正在急不可耐地尋個出口一點點泄出。
陸懷砚仿佛又見到了她藏在骨肉裡的尖銳稜角。
“你問我憑什麼,”男人依舊是八風不動的腔調,他沉著嗓也沉著眸淡淡道,“就憑每次在那種時刻,都是我先找到你。”
江瑟眼睫一頓。
耳邊又響起了那兩句——
“岑瑟,是我。”
“江瑟,是我。”
她煽了下眼睫,眉眼裡那充滿攻擊性的譏諷一霎消散。
陸懷砚始終看著她,墨染般的眼似有暗火在燎。
空氣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膠著著,直到手機一陣震動才打破這陣死寂。
那是江瑟擱在床上的手機。
陸懷砚垂眸瞥了眼來電,松開手:“你小姑姑。”
那些隱而未宣的情緒就此沉寂下去。
江瑟用沒受傷的手撿起手機,平靜接起:“小姑姑。”
她接起電話的時候,一個穿著夾克的男人恰好從窗邊走過,在門外敲了敲門,低聲叫道:“陸懷砚。”
似是認出來人是誰,陸懷砚看了江瑟一眼,拿過桌面上的化驗單,起身走出病房。
江瑟抬眼看著那扇闔起的房門,淡淡地道:“我沒事,應對得及時,已經沒什麼大礙。”
她的聲音依舊虛弱,一句話說完,停了下,又繼續:“我這邊已經報了警。我猜猜,董事長與季女士是不是又想粉飾太平,將這件事無聲無息地壓下去?畢竟在他們岑家的宴會裡,怎麼可以出現前養女被人下藥的醜聞。”
岑明淑沒否認,面沉如水道:“你放心,這裡有我在,我不會善罷甘休。”
江瑟垂眼笑笑:“您在岑家隻是個邊緣人物,董事長與季女士不配合,您就算同他們撕破臉也沒用。從前我還是他們女兒的時候,他們便沒有選擇我。現在我連女兒都不是了,他們自然更不可能為我出頭。”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如同一盆冷水頃刻澆滅了岑明淑燒在心頭的怒火。
“我現在就去找他們談,瑟瑟,這次小姑姑在,小姑姑就在這裡。他們不給你出頭,小姑姑給你出頭。你等著,我馬上派人過去接你。”
江瑟盯著被子上一處褶皺,說:“不必找他們費口舌了,也不用來接我,我一會還得在醫院做個筆錄。今晚,我就不去您那兒了。”
岑明淑皺眉:“你不是很討厭醫院嗎?”
江瑟抿了下唇角,她的確是討厭極了醫院。
這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這刺目的白熾燈,這滿目無力的白。
當年也是在這間醫院吧。
這間陸氏斥巨資用來攻克疑難雜症的教學醫院在北城有著最好的私密性。
她被救出來後,陸懷砚便是將她送來了這裡。
然而一回到這裡。
那些憤怒,那些無從宣泄的憤怒就像斷了堤的洪水猛獸般在血肉裡肆虐。
激烈的情緒在虛弱的身體裡翻湧,可江瑟的面色始終平靜,連呼吸都不曾有過起伏。
她伸手去撫被子上的褶皺,對岑明淑笑著說:“小姑姑,我已經不是十六歲時的我了。有些事,我能為我自己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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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找江瑟做筆錄的警官姓莫,與陸懷砚是舊識。
陸懷砚八九歲那會曾經被老爺子丟到軍營裡操練過一段時間,老爺子專門給他安排了個魔鬼教官,莫既沉便是莫教官的兒子。
這層樓是醫院專屬的VIP區,兩人就站在樓梯間說話。
莫既沉單手插在夾克的兜裡,懶洋洋地調侃了句:“大晚上的給我找事做,還是跨年夜,真當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不需要談戀愛呀?”
陸懷砚沒搭理他的話,將化驗單遞過去,“岑家那邊怎麼說?”
莫既沉手從兜裡抽出,接過化驗單,草草看了眼。
“岑家那晚宴還沒散場,主人家根本不讓我的人進去。人那豪宅裡烏泱泱上百號人,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想進去查案還真不容易。話說回來,被下藥那姑娘跟你什麼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案子根本不歸我管,興師動眾地把我叫過來,別跟我說沒關系。”
陸懷砚淡淡道:“我要護著的人。”
“護著的人?”莫既沉半開玩笑道,“該不會是你喜歡的人吧?”
陸懷砚沒接茬,但也沒否認。
這態度多少帶點默認的意味。
莫既沉哪裡想到隨口一胡謅也給謅對了,詫異地抬了抬眼,見鬼一般:“你也會喜歡人?”
瞥見陸懷砚看過來的目光,又“哧”了聲:“成吧,這案子我會跟進,我先找你那姑娘做份筆錄。”
陸懷砚將人帶去病房時,江瑟早已經掛了通話。
吊瓶裡的藥水走了大半,她的神態逐漸恢復如常,冷靜、從容、優雅。
可陸懷砚在踏入病房時卻眯了下眼,微微側過頭,不錯眼地盯著她看。
莫既沉拿出警官證,自我介紹了兩句,便開始問問題,同時拿出紙筆開始記錄。
都是些中規中矩的問題,快結束時,他掀眸打量了江瑟一眼。
這姑娘跟他接觸到的受害者很不一樣。
過於冷靜了,並且條理十分清晰。
按說她從被下藥到現在也才過了三個多小時,就算解了藥性,這會的思維邏輯也不該如此缜密清晰。
他按了下自動筆的筆蓋,笑問:“江小姐是怎麼做到這麼冷靜的?不瞞您說,與您有類似遭遇的受害人我遇到過不少,很少有人能像你這樣,這麼冷靜地去應對,好像一點兒都不怕。”
江瑟看著莫既沉,彎了下唇角,說:“我十六歲時被綁架過,大概因為這個經歷,我膽子比別人要大些,也多了些應對的經驗。”
綁架?
莫既沉眸光一動,“原來您是綁架案的幸存者,那當年綁架您的劫匪,都抓捕歸案了嗎?”
“都死了。”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