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日,唐辛已經不記得是在幾天之前和他一起進的山,不記得在山裡住了幾個日月晨昏,甚至不記得是在哪一天帶著石墨離開的這片群山。
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會看到天亮又天黑,可是很容易就會忘記在城市裡記得最清晰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即使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日期都毫無概念,第一眼看到的總是沒有信號。
靠坐著樹幹幾乎睡著,忽然聽見有人歡呼起來,然後便是收拾行裝。
細聽,說是聯系上了,就在之前他們翻越過的那座山的背面。
唐辛不知道是哪一座山,要是石玉在肯定知道,甚至能叫得出名字,她隻知道聯系上了,抓起包背在肩上跟著大家往前走。
腿軟腳滑,機長一把將她拉住,帶到自己的飛機上。
唐辛用頭頂著窗,看著下面越來越遠變得糊成一片的山體和樹木,視線模糊的同時耳朵好像也不大靈光了,甚至連螺旋槳的聲音都不覺得刺耳了。
可能是因為相繼響起的聲音太多,可能是山林間的回響聲連成了一片,久久不絕於耳自然也就習慣了。
再或者是心跳得太快,對她來說已經再也裝不下其它的聲音了。
唯有慶幸,那天夜裡石墨發燒了,不必經歷這種心驚膽戰。
是的,慶幸,聯系上了就好,石墨和石砚還有爸爸。
那天電話驟然中斷,她有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她想告訴他,以後最好也沒有意外發生。
她可以遵守協議,不管協議更改成什麼樣,但是她不想以石玉妻子的身份做寡婦,因為隻要石玉活著,他的兩個兒子就有爸爸,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不管他們倆是幾歲還是十幾歲,哪怕是三五十歲,隻要有他這個爸爸在,他們倆就能一直當個孩子。
說是聯系上了,仍是用了一夜的時間才找到。
天光乍破時,朝雲浮於山間,雨停風歇。
除了石玉和鄧老,還有張陌生面孔,也是位老者,三人正圍坐著飲酒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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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是喝了一夜,相形之下,救援隊的人疲憊執著,這三位悠然自得。
唐辛跟在救援隊的眾人後面,腳步愈慢,從林野和人縫間看過去,忽然想笑。
這人,到哪兒都是這副德性,不慌不忙,行得比誰都穩當,坐得比誰都端正,偏又看著最是隨性不過。
確定無事,也未經山洪之險,救援隊詢問是否需要帶他們出山。
鄧老擺了擺手,頭都沒回不大高興地說:“我還沒玩夠呢,走什麼走,你們走你們的,用不著管我,什麼時候還輪到你們來指揮我了。”
救援隊的人幫忙確定了衛星電話可以使用,定位設備齊全沒有損壞,又檢查了一番帳篷和行裝,把補給用品按需留下便乘機撤離。
臨走前一再表示是受到上級指示前來尋人,希望鄧老能夠理解並且配合,突然玩消失這種事不能再發生了。
鄧和有這才連聲應好,把人趕走了。
天大亮時,盤旋於山谷間的直升機轟鳴著相繼飛走,連帶著石玉那一架。
直到歸於寂靜,能聽見鳥兒啾啾鳴叫時,唐辛才反應過來,她還留在這裡。
她可以回到城裡去,石墨還在醫院。
鄧和有朝她招手,“小唐,來,坐這兒,喝兩口。”
既來之則安之,唐辛走近,剛要坐下被鄧老用手一指。
“你別動,站好了,我瞅瞅。”
唐辛不解,站著沒動,又按他說的走了兩步,這才覺出疼來。
坐下卷起褲腿脫掉鞋,才看到腳踝腫了一大塊。
她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時候弄的,一路上沒有感覺。
鄧和有直接拿白酒加了些藥進去往她傷處揉,一邊揉還讓石玉遞了個杯子給她。
唐辛垂頭接過,咬牙忍著疼把酒喝了,辣得直掉眼淚。
鄧老看得直樂,問:“怎麼樣,這酒原生態吧,這位老哥的酒,我們喝一夜了。”
怪不得能喝一夜,一口頂十口的嗆人,不能豪飲。
唐辛這才知道,她走之後兩人遇到了當地上山採藥的老人家,尋問過後才知道鄧老要找的那一味藥在這座山上見過,所以三人才到了這裡。
用了三四天的時間才到,還真就讓他們給找著了,所以才舉杯慶祝,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老人帶著濃重口音,唐辛聽得費勁,但是不妨礙其餘三人溝通,她便隻是喝酒,小口抿著不敢再一口灌進去。
坐著倒也不覺無趣,再看這山和天空,又和之前來時的滋味不同,偏卻說不出來哪裡不同,可能是劫後餘生吧。
雖說劫字不妥,也不吉利,但她覺得此時此刻就隻有這四個字最能貼近她的心態。
石墨高燒不退是劫,石玉和鄧老在山中聯系不上生死未卜是劫,她心焦也是劫。
現在,全部都過去了。
石玉就坐在她身旁,兩個人都沒說話,石玉抽煙,唐辛飲酒,連互相看一眼都沒有。
耳邊忽然有聲,是鄧老,悄聲對她說道:“你沒發現他有什麼不一樣?”
唐辛這才朝石玉看過去,從頭到腳看了個來回,再看時剛好石玉抬起眼來。
發現了,陌生。
不是她看石玉陌生,而是石玉看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至於麼……唐辛想,就算他們倆原地離婚也不至於這樣吧,這男人,心眼是有多小,虧他電話裡還說財產全部給她,就衝他現在這樣她也不信,不剝她一層皮都算他善良有人性。
鄧老長長“欸”了一聲:“看出來了吧,活像個傻子。”
唐辛聽得直皺眉,卻見鄧老又朝著石玉說話:“小龍,瞅瞅,這姑娘,你媳婦兒。”
石玉仍是那道不知道你是誰的眼神,又把唐辛看了一回,然後點了下頭,“您好。”
特禮貌,又客氣。
擺明了,我不認識你。
要不是腿腳不方便唐辛就站起來了,還得把他拉起來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全須全尾坐在這裡,怎麼就成了個傻子。
怪不得剛才與救援隊交流都是鄧老,石玉全程沒說過話,連眼皮都沒掀過一下,坐在這裡紋絲不動。
“你不記得我了?”唐辛試探地問。
石玉明顯在思考,然後很慎重地說:“不記得。”
“那他呢?還記得?”唐辛指向鄧老,盯著石玉看。
“他說,他叫鄧和有,是我爸。”
唐辛搖頭,“不對,你姓石,他姓鄧,他怎麼會是你爸爸呢?”
餘光瞥見鄧老要笑,唐辛一眼瞪過去,又對石玉說道:“記住,你爸爸姓唐。”
石玉明顯不信,哪句都沒信,順著她的話頭問:“唐什麼?”
唐辛笑彎了眼睛,回答:“唐辛。”
第264章 除非
這話一出,石玉還沒有個反應,一旁的鄧和有拍著腿哈哈大笑。
舉起手中的杯子朝著唐辛的杯子碰過去,笑道:“就得是你,換個別的姑娘來,得被他給氣哭了。”
所以?
裝傻?
有病!
要不是在這深山老林裡面,唐辛就是真瘸了都得站起來就走。
她不生氣?也氣,但是絕對不至於哭。
隻是不想再搭理他了。
她都急死了,虧他還能逗著玩,是有多不正經啊。
他兒子說不準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呢!都不說問問,心可真大!
石玉不是什麼好東西,鄧老頭也一樣,要不然他們倆能玩得到一塊兒去?差了好幾十歲。唐辛各自瞪了一眼,悶頭喝酒,嗆得眼淚直流。
鄧和有沒再說笑,扭臉去和那位老哥喝酒,現學現賣用當地特有的口音笑呵呵說:“來,老哥,咱們喝酒,用不著管他們,小兩口呀耍花槍呢。”
半像不像的方言普通話,唐辛聽懂了,身子一扭背轉過去,帶得腳踝生疼。
石玉歪過身子朝著她笑,咂了下舌說:“嘿,我說,你可不是個小氣的人。”
“我是。”唐辛說,疼得鑽心帶著哭腔。
“你看,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石玉翻了支雪茄出來遞到她面前,見她不理兀自處理好點上了又遞過去,唐辛這才接住,聽見他又說:“當年,咱們出車禍那回,你幹了什麼還記得麼?”
唐辛側過臉去,不看他,硬著聲回:“不記得了。”
石玉往她那邊挪了挪,低聲笑著說:“不記得了?我給你提個醒,你跟我玩兒失憶,還管我叫叔叔。”
她就知道,這男人小心眼愛記恨,時隔這麼多年都能讓他得逞。
唐辛忽然轉過臉去,展顏笑道:“所以呢?你是在報復我?叔叔。”
石玉故作不解,又似沉思,好一會兒才搖著頭說:“不對不對,這事兒不對,咱們倆重新捋一捋。你剛才還說是我爸呢,怎麼這麼會兒工夫管我叫上叔叔了?差輩兒了不是?”
多氣人!
唐辛差點讓他給繞進去,明明不想搭理他的,偏就順著他的思路走了,還跟他一唱一和上了,逗得旁邊豎著耳朵聽的鄧和有直樂。
鄧和有還打镲,“你們倆怎麼論我不管,但是有一條,當著我的面兒就得從我這兒論,你們倆是師兄妹。他,打小兒就跟著我瞎學;你呢,算是我的關門弟子,你也甭不好意思,我是看在你天資聰穎又長了個狗鼻子的份上,雖然我這人不好收徒弟,但是你這個徒弟我認了。”
一番話說得唐辛哭笑不得,這老頭,比石玉還沒個正經,真不愧是他師傅。
她說不過他們倆,幹脆不說。
一手銷魂煙,一手吊命酒,暫且在這山裡,先裝個啞巴神仙。
等下了山,第一件事,把婚離了。
神仙也不那麼好當,走起路來,誰疼誰知道。
石玉說背著她,唐辛沒讓,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心疼他,確實有難度。
隨身的行裝不輕,大部分都在石玉肩上,總不能讓鄧老爺子去背。
無法,石玉扶著她走。
走了沒多遠就不行了,腫得更厲害了,寸步難行。
幸好有位常年在山裡行走的老人,幾十斤重的大包往身上一扛仍是健步如飛,唐辛便到了石玉背上。
兩人走在最後,倒也不算慢,石玉要拄登山杖,又要撥開茂密的枝葉,唐辛就得靠著自己的力量夾在他身上。
脖子摟得緊,兩個腦袋便挨著,走起路來一顛一晃,臉頰蹭來蹭去。
唐辛不耐煩,小聲說著讓他走穩一點兒,石玉悄聲回:“你也穩著點兒,別老頂我。”
她說我沒有,梗著脖子盡量離遠些,他呵了聲笑用手勾住她腿往上一送,胸脯顫悠著頂在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