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懷疑他這輩子沒吃過虧,就算有誰欠了他的,一準兒是要還回去的,隻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她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她懷疑,石玉心裡揣著個小本本,把她欠他的一筆一畫全部刻在上面,要讓她一樣樣還。
唐辛覺著她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隻除了悄悄生下石墨這一樁,不明白他有什麼想不開的,要這樣和她斤斤計較。
石玉也沒追著她回應,見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把人抱到懷裡,想把衣服穿回去又怕折騰她,幹脆裹著浴巾抱回房間。
雨比昨夜剛下起來時還要小,像是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起了層霧,湿氣騰騰,又如同日暮時分的餘輝籠著雲層,罩了層極為淺淡的粉紅色。
石玉抱著她從回廊下面穿行到最後面的院落,唐辛枕著他肩,眯著眼睛看天,廊檐滴著雨,一聲接一聲落在石磚地上,像是遠山傳來的鍾聲,連綿回響,不絕於耳。
正是困頓時,唐辛累得連手都不想抬一下,偏又亢奮難抑,見著此景眼睛都睜大了。
忽然問他:“你是不是養了鳥?”
他回:“是鴿子。”
她一怔,聲音提了些,“是嘛……我聽著還以為是鳥呢。”
在她的印象中,平城人好像不怎麼養鴿子,至少她沒見過,對於鴿子的印象都來自於上京。可能就是因為那一串哨音,讓她記了這麼多年,明明人都忘了,卻唯獨記住了這一樣。
石玉品著那道細軟的餘音,比什麼時候都更嬌氣,帶了些埋怨似的,又像在笑,特別像當年那個追在他身後爬上房頂的小女孩,上不去就撒嬌耍賴,伸著隻手讓他拽她上去,他不理,她就揪住他的褲腿不放,一聲追一聲地叫他:“三哥,三哥?三哥……”
每一聲都能叫出花來,變幻著各種音調,目的就一個,拉她上去。
低頭在她鼻尖親了下,低聲:“來,叫聲三哥聽聽。”
唐辛瞠著雙圓眼,嗔了聲:“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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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忽然松力,嚇得她連忙摟緊脖子,轉眼間又被抱緊往上送,埋在頸窩的臉一下子貼在了他耳朵上。
唐辛歪著腦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用指尖輕輕描繪細長眼尾。
石玉慢步朝前走,像是忘了這事或不在意,愛叫不叫無所謂,也不看她,隻說:“等睡醒了,帶你去瞅瞅鴿子。”
她說好,閉上眼睛,晃了幾步路又睜開,盯著他看。
他問她看什麼,她又不說,一個勁地笑。
他便不再問,一邊走一邊在她臉上親,唐辛把臉埋到他脖子上說痒,他就咬她耳朵,換來一聲疼。
石玉問她到底是痒還是疼,她閉著眼睛不出聲,隔了會悄聲地說:“三哥,我都睡著了。”
唐辛叫得挺順口,其實心裡特別扭,她是擔心,擔心他的小本本上又無端記一筆,沒完沒了,不如叫一聲,她又不會少塊肉,惡心自己事小,招惹他記仇事大。
石玉忍笑沒拆穿她,讓她裝睡,往床上放時才發現是真的睡著了,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前一秒還逗他玩呢,轉眼就睡了。
……
醒時昏暗,唐辛愣神看外面的天色,聽見身後特別低一聲:“天黑了。”
她忽然想起天亮時的事,半天沒出聲,被他緊摟到懷裡壓著耳朵親吻時,才斷續地問:“你怎麼沒起?也睡到現在?”
“中午起的,下午回來又眯了一覺。”
唐辛半天沒吱聲。
說得挺好聽,眯了一覺,明明是回來又睡了她一回,她是睡糊塗了,不是忘了。
跟做了場夢似的。
要不是身體有記憶,唐辛真要懷疑是不是做夢。
夢裡的男人有一張極為年輕的面孔,穿著件規矩的白襯衫,扣子系得一絲不苟,頭發更短,幹淨清爽。
夢裡的男人還是副男孩子模樣,朝她伸出一隻手,叫她茸茸。她把手伸過去,他便拉著她上了房,並排坐在落日餘輝下的房頂上,看著成群的鴿子回巢,在頭頂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哨聲一直回響在耳邊。
轉眼間,男孩子變成了男人,叫的還是茸茸,壓著她讓叫三哥,沒完沒了。
她叫,他就笑,抱著她親了又親,到處亂親。
不管是男人還是男孩,夢裡的石玉都是快樂的,一直在笑,笑得她都快樂起來,跟著他一起笑。
唐辛覺得夢境和現實融為一體了,現在的石玉應該也很快樂,即使看不見他的臉,也聽不見夢裡的笑聲,但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此時此刻這個抱著她的男人極為放松,心情愉悅。
她把話頭又扯回去,小聲地問:“眯到現在?”
他“嗯”一聲當作回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從耳朵親到脖子,又順著下巴親回去,最後落在唇上。
成功地把她的話堵回去。
他哪兒能像她一樣這麼能睡,他倒是想,還得給石墨回消息呢。
小家伙看到媽媽吃了他種的羅勒高興得不得了,愣是在他沒接沒回的情況下,一連打了三個視頻通話,隔了一個小時又打了三個。
石玉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回去,陪著石墨聊了好一會,直到各自吃完午飯才掛斷。
晚飯時算著時間又打了一通視頻過去,陪著兄弟倆隔屏共進晚餐。
父子之間像是有了默契,石墨不再問什麼時候能見到媽媽,石玉也沒提,就連石砚都沒再不停嘴地叫過媽媽。
快了,快見到了。
石玉算著日子,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就是六月份了,這一年將要過去一半,到了那時,他要帶唐辛去上京。
第394章 神仙
五月的平城隔三岔五就要下一場雨,饒是唐辛喜歡雨都有點煩了。
下雨就意味著不能把鴿子放出去,她現在和石墨一樣期待,鴿子能從平城一路飛回到上京|城,飛到石墨的手裡。
她覺得石玉和石墨的這個約定太急人了,她現在就可以去上京見兒子,一分鍾都不用再多等,卻也覺得有意思,想要試試,於是更加心急,日日盼著天晴。
趁著天晴,兩個人就在屋頂放鴿子,每次放五隻出去,看看石墨能收到幾隻。
總是不那麼盡如人意,有時兩隻,有時三隻,最多一次飛回去了四隻,沒有一次是全數抵達。
放了鴿子兩個人就坐在院子裡,樹成蔭,帶著花香,再沏上一壺茶,有時是一杯酒。
唐辛窩在躺椅裡面,看著石玉和一小塊象牙較勁,問他做什麼又不肯說,就那麼低著頭一個勁地磨。
她趴到他背上去看,從太陽正當空看到日落西山,忽然摟住脖子叫起來:“石玉,你是不是在做鴿哨呀?”
石玉吹了下粉末,對著未落盡的夕陽舉起來給她看,問:“看出來了?”
唐辛張著嘴難以置信,就著他的手看了又看,拿到自己手裡又翻來覆去地看,感嘆地說:“我猜的呀,看著像是那個哨口,我看鴿子尾巴上都拴著的,每個形狀都不一樣,材質也不一樣。”
他把胳膊搭她肩上,撥著擋在臉側的頭發低聲笑,“你還看得挺仔細。”
“好玩呀,我還是第一次見呢,以前我以為是拴在腿上的,看了才知道是在尾巴上面。而且我以為哨子很小,沒想到還挺大,怪不得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響來。”
她一邊說一邊把玩著手裡尚未完成的象牙哨口,突然抬眼看向他,小心翼翼探問:“那些,也都是你做的麼?”
唐辛以為他會回“你說呢”,結果就看見一雙笑眼,越來越近,親在她嘴上,然後對她說:“我做的,厲害不?”
“真厲害。”
贊得由衷,甚至帶了些崇拜,就像石墨知道時看向他的模樣,眼睛裡閃著星星似的。
石玉揉了揉搭在他肩頭的腦袋,喝了口茶,看向將要落下房頂後面的夕陽,淡淡地說:“闲著也是闲著,做著哄孩子玩的。”
唐辛便理解成他是要哄石墨,點著腦袋說:“嗯,石墨肯定喜歡,肯定覺得他的爸爸特別特別棒。”
石玉忍著笑拿手機給她看,石墨在上京的院子裡跟著老師傅學認鴿哨還有訓鴿子的視頻,看得唐辛眼睛都直了,問他:“我放回去的那些鴿子都是石墨訓練的麼?”
“不是,那是之前我訓的,石墨這才訓了幾天,得過些日子你才能收到他訓的那一批。”
唐辛便有了新的期待,不那麼著急了,她可以再等等,等到石墨的鴿子訓練好了送到她這裡來,期待著能夠全部飛回去,然後母子相見。
隻是想想都覺得開心,石墨肯定也會特別開心的,還會很驕傲。
石玉再做鴿哨時,唐辛便用手機悄悄拍照或是錄下來,然後換成了畫板,一幅一幅地畫下來,有完整的人物像,還有細節的,男人的手指頭捏著一小塊象牙,細細打磨,或是男人低垂的眉眼,隻是一個側面的角度便能看出那份認真和投入。
石玉把她畫的畫也整理到電腦裡,單放了一個文件夾,唐辛這才發現他還做了詳細的記錄,一點一滴看下來才驚覺這是他專門記錄給石墨看的,裡面滿是寫給兒子的語言,一見便知。
每一句寫的都是關於鴿子的那些事,卻像是父親與兒子面對面,一句一句講給他聽,用石墨能夠聽得懂的語言,淺顯易懂,又有意思。
原來他是真的會講故事,不隻是說說,還會寫成文字。
她的腦海裡便有了畫面,石玉是什麼樣的,石墨又是什麼樣,甚至蹦跳在旁邊轉著圈亂叫的石砚又是什麼樣,父子三人就在那座小院裡面,從春天到夏天,從日出到日落。
於是她的畫變成了文字版的插畫,不了解的就問,石玉便講給她聽,有時兩個人坐在一處,他一邊說她一邊畫。
畫得越來越多,唐辛問:“是不是都能做成一本書了?”
石玉便給做成了一本書。
封面是唐辛畫上去的,藍天白雲,群鴿回巢,邊角處是小院的屋頂,籠著層落日時分的金橘色,依稀四個人影,兩個大的,中間坐著兩個小的,邊上還有一隻在睡覺的小貓。
要寫名字時,她問石玉:“叫什麼?”
石玉握住她的手,在上面寫:送給我們五歲的兒子。
唐辛“呀”一聲,原來是份生日禮物呢,才剛剛五月份,就已經準備好了呢。
再一看,還是沒有名字,想了想,沒再問他,抬筆寫上去:童年的記憶。
弄好了,唐辛特別開心,仔細地包裝好收在箱子裡,隻等著在石墨生日時送出。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或是一個儀式,突然放松下來不知做什麼才好,石玉便拉著她到街上去,今天這裡明天那裡,兩個人把平城轉了個遍。
天晴時早晚出門,最熱時留在院子裡。
下雨時便兩個人撐一把傘,隨處看到個茶樓酒社便邁進去,一坐便是半日時光。
平城花多,開不盡似的。
唐辛這才知道原來平城有全國最著名的芍藥,她住了十幾年竟然都不知道,還是石玉這個外鄉人告訴她的。
她這才知道芍藥是五月的花神,是平城的市花,早在宋代便盛極一時,蘇軾都曾贊過:平城芍藥為天下冠。
聽他一說,她才知道原來有那麼多歷史名人為平城的芍藥留下過詩作。
隻是不解,他不是說海棠才是花神仙麼?
石玉聽得直笑,摟著她說:“都是,都是。”
他不想和她解釋,她知道,嫌她笨嘛,他懂的那些她不懂。
他這才說:“你懂的,我也不懂,多公平。”
一點都不公平,因為她沒笑話過他。
石玉仍是笑著,問她想不想看花神仙,唐辛不無遺憾地說:“當然想,可是都謝了,我問過了,上京的海棠四月就開了,說是今年暖得早,佛羅倫薩的那幾株也已經開過了。”
男人的手朝著身邊水面一指,勒住她腰探頭去看,“瞅見沒?花神仙。”
第395章 狐狸
水面上兩個人影,還不是很清晰,哪兒有什麼花神仙。
偏他又在耳邊低聲重復了一遍,她就懂了,指的是她。
唐辛惱他沒正經,心裡卻是甜滋滋的。
石玉解釋沒逗她,還問她為什麼要在意國種海棠,唐辛嘁了聲:“誰知道呢……興許是你喜歡吧,要不就是你一時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