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半年前,她就見過喬杏初了,那日他來學校,有個同學說那就是喬寶心的哥哥,剛從國外留學回來。
那一陣她對邱凌雲的騷擾不勝其煩,父親是指望不上了,租界的洋警察斷乎不會管老百姓的闲事,有個同學就出餿主意:“聞亭麗,追求你的人那麼多,小開、醫生、銀行經理……出色的人物不少……你隨便挑一個做男朋友,保管那癟三不敢騷擾你了。”
聞亭麗不以為然,難道就為了躲避一個無賴,她就得隨便找個人做男朋友?萬一這人品行也不好,她豈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再說了,她心氣高得很,一般的人家她也瞧不上。
偏在這時,喬杏初出現了,隨便一打聽就知道,喬家是上海有頭有臉的富戶,學校裡認識喬氏兄妹的不少。
學校裡那幾個富家千金提起上海這些紈绔少不了嗤之以鼻,可甚少聽見她們說過喬杏初有什麼不妥之處。
於是,沒多久就有了那晚新民劇院的邂逅,一切都是她精心設計好的。她算準了喬杏初會循哪個通道去找他妹妹,提前就守在那裡,捧著那束花,假裝無意撞進他懷裡……
就這樣“偶遇”了好幾次,終於輪到喬杏初假裝“偶遇”她了……
她並不知道喬杏初一直在瞄她。
“想什麼呢?”
“我在想。”聞亭麗低頭看看自己,這旗袍是家裡做的,款式雖不算時髦,料子卻是一等一的,這樣穿去赴宴,既得體又不顯得奢僭。
至於旁的,她歷來就比一般人更自信,她相信喬家人會喜歡她的。
“是不是緊張了?”
聞亭麗笑著不說話。
“沒什麼好怕的,今晚我一直陪著你,你這麼好,家裡的長輩都會喜歡你的。”
聞亭麗松了口氣,很愉悅地“嗯”了一聲。
喬家是一座古樸的中式大宅,花園卻布置得很西式,成串成串的水晶燈,燈光將夜空照得燦亮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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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杏初親自領著聞亭麗一行人往裡走,一路上對她呵護備至。剛進大廳,迎面走來一個粉光脂豔的時髦婦人,一把將喬杏初扣住:“你跑到哪裡去了?你父親正派人到處找你呢。”
喬杏初笑道:“我剛去接人了。姑姑,這是聞亭麗小姐,她也在秀德念書。這兩位是陳小姐、劉小姐,她們都是妹妹的同學。”
說罷對聞亭麗說:“這是我姑姑,我姑父姓李,要不你……先叫李太太吧。”目光和語調都分外柔和。
女人神色頓時復雜了幾分。
聞亭麗規規矩矩向她行禮:“李太太。”
舉止很莊重,但她笑得很甜。
李太太盯著聞亭麗上下打量,喬杏初在旁邊咳嗽一聲,李太太這才回過神,禮貌地同幾個女孩握手:“歡迎歡迎,寶心在花廳裡玩橋牌呢,我叫王管家領你們過去。”
喬杏初待要說話,李太太冷不丁朝對面的落地窗一指,輕聲說:“莉芸回來了。”
喬杏初一滯。聞亭麗好奇看過去,窗外花園的水池子裡兩個胖胖的安琪兒潺潺地噴著水泉。池邊站著幾個麗人,其中一個穿米色洋裝的淑女正隔著玻璃窗打量這邊。
喬杏初迅速恢復了常色,溫聲對聞亭麗說:“我待會就來找你。”
聞亭麗走了幾步回頭看,就見李太太低聲對喬杏初說著什麼,喬杏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小花廳比外頭更熱鬧,海棠色大沙發上面坐滿了年輕人,但是喬寶心並非眾人的焦點,相反大伙都圍著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子,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歲。相貌英俊,身上有一種很招人喜歡的氣質,在那兒懶洋洋轉動著手裡的香檳杯,
喬寶心一眼看見聞亭麗等人進來,忙分開身邊的人起身迎道:“呀,你們來了,我來做介紹。這是陳艾莎,那是劉其珍,她叫聞亭麗,她們都是我的同學。”
座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打招呼,隻有那西裝男子動也不動。喬寶心故意壓低聲音說:“別見怪,他是我小表舅,人家輩分大得很哩。”
屋裡的人都笑了。那年輕男人也笑了,索性放下香檳杯,一本正經對女孩們欠了欠身:“劉小姐、陳小姐、聞小姐,剛才孟某有失禮數,這就向你們賠個不是。”
大伙又是一陣笑,喬寶心高高興興拽著聞亭麗等人坐下:“我表舅喜歡開玩笑,其實他這人可隨和了。”
聞亭麗對上那男子似笑非笑的目光,猛然想起自己為何覺得此人眼熟了。
第2章
聞亭麗想起前幾日才在報紙上看到這位孟公子的照片,文章標題是《大昌實業老板孟麒光重振家業始末》。
報上說,孟麒光繼承祖業時大昌公司已經瀕臨破產,當時外界都料定他撐不過三月,可萬萬沒想到,孟麒光不僅很快就將亡父在世時賠出去的舊廠子全數收購回來,還陸續在武漢、慈溪、無錫等地新開了幾家面粉廠。如今大昌的資本擴充了好幾倍,儼然成了本地實業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另有傳言,孟麒光跟滬上幾個幫派老大私交甚篤,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當真是後生可畏,孟公子比其父精明強幹何止百倍。”雲雲。
正出神,孟麒光身邊一位神採奕奕的短發圓臉女子開腔道:“聞小姐還記得我麼?”
聞亭麗歉笑著搖頭。
短發女子不以為忤,大方方自我介紹:“我叫黃遠山,是黃金電影公司的導演。”
聞亭麗一驚,凡是喜歡看電影的,無人不曉黃遠山的大名。
她這兩年新紅起來的名導演,作品風格很獨特,難得的是部部賣座,因而很受黃金電影公司重視,大明星段妙卿就是她一手捧紅的。
作為影院常客,聞亭麗基本看過黃遠山導演的每部片子,最喜歡的就是去年那部紅極一時的《春申往事》。
她不禁好奇打量黃遠山,年約二十七八歲,短頭發,頭戴鴨舌帽,穿著打扮十分隨意,然而眼神明亮堅毅,一看便知頭腦靈活。
黃遠山主動遞過來一張名片:“我在貴校的禮堂見過聞小姐一面,當晚聞小姐扮演《迷魂記》的主角,令人一見難忘,散場後我想過去跟你打過招呼,可惜聞小姐已經走了,這是在下的名片,還請聞小姐過目。”
旁邊有人笑道:“黃姐這是又要發掘大明星了?”
“聞小姐既有美貌又有天賦,不演電影可惜了。怎麼樣,聞小姐若是有興趣,改天來敝公司一試?”
聞亭麗笑著搖搖頭:“我真是受寵若驚,但我對演戲不是很感興趣。”
“不感興趣,怎能演得那樣好?聞小姐別誤會,敝公司是正派公司,向來隻拍進步影片的。”
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說動聞亭麗,說話間又從衣內取出一張黃金戲院的入場券要遞給她。
聞亭麗為難地微笑著,她雖喜愛戲劇,卻並不想跟電影公司扯上什麼關系,孟麒光在旁笑道:“人家不想去,你又何必為難人。你們公司那麼多演員,什麼段妙卿、沈青,個個風頭正健,還差這一個?”
碰巧外頭幾個太太路過,聽見這話,忍不住打趣黃遠山:“難得參加晚會,你這孩子滿口還是電影電影,難怪你父親氣得那樣,放著家裡的生意不管,天天搞什麼新式文化。你也不想想,誰家好女兒去拍戲?人家小姑娘是寶心的同學,會答應你才怪。”
“偏見!”黃遠山漲紅了臉,“統統都是偏見!電影可是八大藝術之一——”
這時候,喬家的管事領進來好些客人,當先幾個年輕人一看到孟麒光和黃遠山就笑道:“你們兩個怎麼來得這樣早?”
聞亭麗隻納悶喬杏初為何遲遲不來尋她。好在這一打岔,黃遠山總算將方才的話題撇到一邊去了:“麒光和我在等人。”
幾人訝笑:“沒聽錯吧?誰有這麼大的面子叫你們二位等?”
“你們不知道?南洋鴻業的陸老先生今晚也要來。”
屋裡一默,在座的幾乎都聽說過“南洋鴻業陸家”的大名。
陸家祖籍上海,發家卻是在南洋一帶,聽說當年陸家某位祖上漂洋過海到南洋謀生,先幹礦工,後到錢莊幫佣,攢夠錢之後,先從雜貨店做起,不久便變賣全部家當去文東埠僱人開礦,不料挖到了錫礦,從此發了大財,開始大量買地種橡膠,成為南洋有名的橡膠大王。
陸老先生是鴻業陸家的第二代傳人,繼承父業後,陸老先生進一步開辦了遠洋航運和棉麻機械廠等業務,將陸家的資產擴展到巴城、棉蘭及蘇門答臘等地,財富在南洋富紳中首屈一指。
那之後,陸老先生懷抱一腔愛國熱情將部分資產轉投國內,二十年間陸續在滬上、北平、天津、香港等地都投注了產業,而且樂於資助國內同行,光是蘇州橋邊上的那間力新銀行,一年下來就能給各愛國中小企業提供三四千萬元的貸款(注)。
坊間有句話:“陸家隨便從手縫裡漏點小渣子,就能救活滬上一個小廠子。”
倘若今晚喬家真請動了陸老先生,也難怪連孟麒光都肯耐著性子候一候了。
卻聽喬寶心笑道:“你們都猜錯了,今晚來的可不是陸老先生,而是陸小先生。”
眾人愈發吃驚:“陸世澄?”
座上兩個女孩臉一下就紅了。聞亭麗正納罕眾人為何神色各異,猛不防看窗外的花園走過一個老熟人——邱大鵬。
自打她跟喬杏初在一起,邱凌雲就再也沒到學校門口堵過她了,邱大鵬和邱太太想必也知道兒子討了沒趣,最近再沒來聞家串過門。
奇怪,邱大鵬今晚怎會在這兒?哦是了,邱大鵬現今在大寶洋行當買辦,大寶洋行的女兒跟喬寶心是堂親,邱大鵬那麼會鑽營,順著摸過來也不稀奇。
不等她細看,那身影很快就混入了人堆裡。這時喬寶心起身道:“有點熱,亭麗、艾莎、其珍,我們到花園裡走一走。”
聞亭麗本也想出去一探究竟,笑說:“好。”
黃遠山追上來說:“聞小姐,方才的話還請你務必放在心上,我能看得出你喜歡戲劇,過來試一試總沒壞處。”
“她去不了。”有人應聲道。
聞亭麗心中一喜,喬杏初來了。
喬杏初徑直走到聞亭麗身邊,對黃遠山笑著說:“遠山姐,我來正式做個介紹吧,聞小姐是我——”
“杏初!”話音未落,外頭走進一個穿淡墨銀緞緊身旗袍的中年婦人,婦人瞪著聞亭麗,眼神凌厲至極。
聞亭麗被對方眼裡的寒意所懾,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