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真落在陸公館了!”聞亭麗又驚又喜,“勞煩鄺先生專門跑一趟。”
“不礙事。”鄺志林的笑容無懈可擊,“我隻是有點納悶這條項鏈怎會跑到陸小先生的車上去了,據聽說,那晚聞小姐明明是去領獎的。”
聞亭麗的背上悄然冒出一層冷汗,臉上卻絲毫不露:“噢,我坐陸小先生的車出來的,我當時在車上找手帕來著,許是不小心把東西從書包裡帶出來了。”
當著鄺志林的面,她無限珍重地吻了吻那條項鏈,這份失而復得的狂喜,絕對發自肺腑。
鄺志林好一陣沒吱聲,聞亭麗知道他在審視她,但越是鄺志林這樣的人精,越能夠想明白一個道理,假如她有心找借口接近陸世澄,早在上次受槍傷時就會賴上來。
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是上次她什麼也沒有做。
無論是住院期間,抑或是出院後,不管是在鄺先生跟前,還是在那位陪護面前,她都從未打聽過陸世澄的事,即便過後輾轉借用了鄺先生的力量,也是因為差點被米歇爾開除不得不如此。
這其中的種種,鄺志林想必也十分清楚。
為了進一步打消鄺志林的疑心,她幹脆又道:“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平日我總是把它們放在書包裡隨身攜帶的。”
“把首飾放在書包裡?”
聞亭麗從書包裡取出一個小絨袋,當著鄺志林的面把項鏈收進去。
鄺志林眼底的狐疑頓時被驚訝所取代,
“我父親還在住院,我不放心把這些貴重物品放在租的房子裡。”聞亭麗盡可能說得輕描淡寫。
鄺志林表情稍松,口吻卻依舊很公式化。
“難為聞小姐如此懂事,不過下次可要加倍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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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謝謝您。”她趁勢從口袋裡掏出上回的戲票,“禮拜天晚上黃金劇院要搞一場開業周年慶典,請了黃金影業的大明星段妙卿、沈鶯鶯上臺表演現在外頭許多人想搶門票,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了兩張頭等包廂票,這兩張票送給您。”
“多謝聞小姐的美意,不過不必了。”
聞亭麗難掩失望之色:“上回我代表務實女子中學榮獲冠軍,所以劇院也為我安排了一場演出,不巧米歇爾副校長要去杭州,所以當晚沒空蒞臨,倘若鄺先生能和某位校董能來捧場,學生會感到萬分榮幸的。”
大約是話裡的“務實學生代表”打動了鄺志林,這次鄺志林思索了一下:“實在是不湊巧,這禮拜六我得幫忙籌備一次拍賣義演,為這事,鄺某整個周末都有許多事要忙,這樣吧,我跟其他校董說一說,屆時一定派代表前去觀看聞小姐的演出如何?”
說完這話,鄺志林自顧自笑著點點頭上了車。
聞亭麗擦了擦頭上的汗,到電話亭給厲成英打電話,電話卻一直打不通,又給曙光律師事務所打過去。
“包律師。”聞亭麗開門見山,“您查一下禮拜六晚上上海什麼地方有拍賣義演。”
兩分鍾後,包亞明的聲音再次從電話那頭傳來:“南洋工商聯盟上海分會為籌備物資搞了一場小型晚會,地址在金神父路花園坊,聽說邀請了不少達官麗姝,陸家是南洋工商聯盟會主席,想必是這次晚會的主辦人之一,怎麼,陸世澄那邊有動靜了?”
聞亭麗唔了一聲:“當晚陸世澄和鄺志林都會露面,我們這邊要不要早些做準備?”
“禮拜六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包亞明沉吟,“這樣吧,我打聽打聽當晚都邀請了哪些賓客,假如有文藝界的人士參加,我想辦法幫你弄一張入場券如何?”
“恐怕不行……這等義賣晚會通常不會邀請一個窮學生入場,倘若由您強行幫忙弄票子,隻會暴露我跟曙光律師事務所關系匪淺,不如這樣,我那份拍戲的合同您應該已經看完了,明天我就拿著合同去找黃經理,趁這機會向黃經理討一張入場券。”
“也好。”包亞明說,“隻是有一樁,拍賣義演往往要求賓客帶些值錢的東西做現場獻捐,去之前,我讓人給你準備一些合乎你學生身份的拍賣物件。當晚我會派人在門外接應你,如有不妥會立即保護你撤離。”
聞亭麗卻說:“這個您不用費心,我有現成的東西要拍賣。”
掛完電話,聞亭麗又借著談合同的事約黃遠山見面。
兩通電話打下來,聞亭麗幾乎要再次掏出帕子抹汗,她跟陸世澄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想尋機會接近對方,實在是太費力了。
禮拜六下午,本是溫書的大好時光,聞亭麗卻忍痛舍出兩個鍾頭用來梳妝打扮,把衣櫃裡的衣服試了個遍,挑一件嫩黃色法國綢連身裙穿上了,這是她最貴的一條裙子,當初父親用洋服店的進口面料替她做的,這種衣服平日穿太隆重,參加晚會卻正合適。
換好衣服,她對著鏡子將一頭豐厚的鬈發梳起來。
一半系在頭頂,用象牙白絹制的大蝴蝶結夾住,剩下的一半頭發則披在肩上,裝扮完之後,活脫脫像是一束幽豔的嫩黃色鬱金香。
穿成這樣,自是不方便再擠三等電車,她提前給祥生車行招了一輛車,到了花園坊,老遠就看見前頭的公館燈光如晝,門前迎來送往,聚滿了前來赴宴的公子和麗人,柔絲般的音樂從花園裡流淌出來,
聞亭麗在車裡調整一番呼吸,款款推門下車,剛在大門外立定,就聽到身後有人喚道:“聞亭麗。”
回頭看,竟是喬寶心。喬寶心驚喜地走近握住聞亭麗的手:“你怎麼也在這?對了,上次的事究竟怎麼弄的,米歇爾都好長時間不來我們家了。”
“一時半會也說不明白,反正她以後不敢再找我麻煩了,以後有機會再同你解釋吧。”
喬寶心長籲一口氣:“那就好,隻要米歇爾不陪我媽胡鬧,我媽不能拿你怎麼樣的。”
表情一松快,她開始握著聞亭麗的手一個勁打量:“這裙子真好看,不對,你聞亭麗就算穿條破布都好看。”
她指指那頭:“我跟我小表舅一起來的,他在那邊同人說話,叫我在這等他。”
聞亭麗一默,小聲說:“我先去一趟盥洗室,回頭再找你。”
卻聽門前一陣喧哗:“陸家來人了。”
聞亭麗一眼就看見了眾星拱月般的陸世澄。
不等他走到這邊,她悄然朝昏暗的地方後退一步。
她那身亮眼的嫩黃色連衣裙在人群裡本就顯眼,這一步又挪得有點刻意,因此陸世澄幾乎是立刻下意識朝聞亭麗的方向看了一眼。望見聞亭麗,目光很明顯地定了一下。
聞亭麗表面上忙著同喬寶心說話,餘光卻銜住了陸世澄的一舉一動,一瞟之下不免有些懊悔,早知道不挪了。
不過她反應很快,馬上回過頭去,對陸世澄綻出一個極之可愛的笑容。
陸世澄若有所思收回視線,向前走了。
聞亭麗有點忐忑,他不會突然意識到她最近老是出現在他身邊吧?
喬寶心轉動腦袋張望四周:“小表舅怎麼還不來,這裡好熱,亭麗你看我的妝是不是要花了?要不我們進去吧。”
兩人將入場券交給門口的僕歐,那邊一位身形豐腴的太太朝喬寶心招手:“寶心,你姆媽和你嫂嫂沒來嗎?”
喬寶心隻好過去打招呼。聞亭麗自己捧著東西走到登記處把要拍賣的東西登記在冊,辦事員望著她手裡的大盒子笑吟吟問:“不知道聞小姐要拍賣何物?”
“上面這一盒我是代人捐贈的,捐贈人一欄請務必寫上陸世澄先生的名字,底下這一盒才是我自己的捐贈物。”
兩名南洋辦事員微訝互望一眼,像是有點猜不透她陸世澄是什麼關系。聞亭麗坦然以對,做好登記,自顧自到花園裡透氣。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陌生面孔,她擅長與人交際,卻也享受這種偶爾在人群邊緣遊走的自在感覺,左邊轉轉,右邊走走,遇到某個陌生人投來的善意眼神,也不忘含笑回應。
無論聞亭麗走到哪裡,身後總黏著幾道好奇的目光,這女孩未語先笑,面孔和身段都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一旦笑起來,笑容仿佛能甜到人心坎裡,花園裡一幫年輕公子蠢蠢欲動,隻因拿不準聞亭麗的來歷,才不敢貿然上去搭訕。
天氣熱,沒轉幾圈就出了一層汗,聞亭麗到酒水桌上拿起一杯冰橘子水低頭酌著,忽聽司儀在裡頭昂聲說:“陸世澄先生捐贈十套夏奈爾女士洋裝,請大家準備競價。”
人們露出驚訝又好笑的表情,紛紛交頭接耳:“陸小先生?捐贈女士洋裝?”
“會不會是搞錯了,前頭不是才說陸家直接捐贈五十萬現洋嗎?”
緊接著,裡頭又念起下一位捐贈者的名字:“聞亭麗小姐捐贈全新德國寶納華相機一臺。”
寶納華是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攝影機,放在洋行裡差不多能賣兩千大洋,這數字在今晚一眾捐贈品裡自是毫不起眼,但年輕人拿此物做捐贈,既體面十足,又不過於奢僭。
聞亭麗平靜接受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這是她上回話劇得大賽冠軍的戰利品,她早有心直接拿相機去換錢,又擔心電影協會那幫老學究知道了說她小小年紀一身銅臭味,逢上這樣的好機會,不如捐出去籌一筆善款。
兩廂一對比,越發顯得陸世澄那“十套女士洋裝”有點滑稽。
接下來不管走到哪個角落,聞亭麗總能聽到有人謔笑著議論這件事:“陸家那位小公子不是至今沒訂過婚事嗎,那他那麼多女士洋裝究竟打哪兒來的?該不會是他平時自己收集著玩的吧?”
調侃歸調侃,陸世澄捐贈的洋裝卻空前受歡迎,剛放到競價臺上,就有十來名淑女和太太爭相出價。
經過一番激烈的角逐,十套洋裝最後分別被珠寶大王千金餘振華,以及來自天津的名門淑媛袁小姐以高價拍走。
拍賣的過程中,陸世澄作為南洋工商聯盟的大東家全程坐在底下。
聞亭麗站在後頭,一時看不見陸世澄是什麼表情,不過背影上來看,他表面上還算冷靜。
籤支票的時候,餘振華和袁小姐滿面春風提出了一個要求:她們要與這批女裝的捐贈人陸世澄合個影。
這回陸世澄沒那麼配合了,坐在那兒遲遲未動。
南洋工商聯盟的幾位理事對陸世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不容易才把他請到臺上去。
十套洋裝拍出這樣高昂的價錢,這是第一喜。作為此次拍賣會的承辦方,能受到現場嘉賓的鼎力支持,這是第二喜。雙喜臨門,陸世澄實在沒理由不配合。
拍攝地點定在拍賣臺。
餘振華笑吟吟立在陸世澄左邊,袁小姐紅光滿面站在陸世澄右邊,第一張拍完,兩位小姐均不滿意,異口同聲請陸世澄動一動,說這樣才能顯得她們臉蛋小巧些。
聞言,陸世澄神色如常,插著褲兜往後退一步,餘振華大笑著說“走反了”,陸世澄又耐著性子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