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送到臺階上,客廳的電話響了。
陳管事恰在外頭叮囑司機,屋裡的下人便接起了電話:“找少爺的。”
陳管事忙在外頭說:“叫他等一等,稍後會回過去。”
下人便要掛斷電話,但那邊也不知說了什麼,下人慌了起來:“少爺,是天星貨棧的婁老板打來的,說是很緊急的事,叫您趕快聽電話。”
陸世澄對陳管事使了個眼色,陳管事忙道:“先掛斷。”
聞亭麗心跳加快,趁勢說:“多謝陸先生,多謝陳管事,多謝劉媽。再見。”
說著向臺階上的人鞠了一躬,彎腰上了汽車。
陸世澄回身進客廳,邊走邊指了指電話。
“要給婁老板回電話嗎?”陳管事語氣急切。
陸世澄剛要點頭,忽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了先前問話時聞亭麗那短暫的怔忪。
在他看來,聞亭麗就像一隻狡猾的小狐狸。每當他懷疑她的動機時,她總能不露痕跡地化解他的疑心。
可是不知不覺間,這已是第二次他跟她同桌吃飯了,而且這一次,她幹脆光明正大在他家用的晚餐。
仔細一想,她好像總能找到合理的理由接近他。再看看身邊的陳管事和劉媽,他們好像也對聞亭麗並不反感。
陸世澄說不上哪裡不對勁,插著褲兜踱了幾步,停下來指著電話做了個手勢,陳管事怔然:“要找鄺先生?那婁老板那邊——好,我馬上就給他打電話。”
因著陸世澄的交代,司機將汽車駛出陸公館之後,一徑開往白爾路的寓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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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聞亭麗反復回想今晚跟陸世澄相處的情形,盡管他待她這樣周到,她卻不敢保證他沒對她起疑心,畢竟陸世澄太深,也太靜了。
但厲成英說得對,想讓對方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隻要陸世澄拿不出證據證明她有問題,他就拿她沒辦法。
而現在,她卻不得不冒險了。
剛才電話裡提到的天星貨棧似乎是一個專門運貨的機關,對方的語氣又是那樣急,假如這電話跟那批藥有關系,這顯然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
隻要她立刻給厲成英打電話,那邊很快就會有所行動。
但如此一來,陸世澄就能明確知道是她走漏的消息了,畢竟剛才電話打過來時,她就在他身邊。
可她眼下還在務實念書,不,何止務實這一時期,得罪陸家之後,她在上海的處境隻會比當初被喬老爺和喬太太針對時更艱難百倍。
這樣的後果她能不能承受得起?她捫心自問。
一路上,她的內心都做著激烈的鬥爭,快到家時,陡然想起那日在醫院看到的鄧院長那重傷昏迷的樣子,不能再猶豫了,鄧院長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每錯失一次調查的機會,鄧院長的生命就會多遭受一次威脅。
何況鄧院長身後,還有厲成英一幫人——隻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反過頭來向陸世澄出賣他們,但他們還是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聯絡方式、聯絡地點、以及中每個人的“後背”都亮給她看,甚至包括她們跟衛英幫有往來的事實——不,她不能辜負她們對自己的信任,至少,現在絕不是隻考慮自身利益的時候。
下車後,她再三向陸家的司機道謝,等到司機將車開遠了,便立即拐出來到附近的電話局給厲成英打電話。
“厲姐,是我……對,天星貨棧,那邊好像很緊急的樣子。”
打完這通電話,聞亭麗在電話局裡呆坐著,她知道,厲成英的能力和行動速度超乎她的想象,厲成英這一動,陸家那邊馬上就會有所察覺。
最遲明天,不,也許就在今晚,陸世澄就會確定她有問題,萬一陸家因此蒙受了很大的損失,陸世澄會怎麼對付她簡直不敢想。
她無意識將兩手插在頭發裡,兀自發著呆。趁著陸家還沒發動行動之前,她得連夜為自己和小桃子準備一條後路。
要不去南京或是杭州躲一陣吧,對,明天清早就出發。
大額的支票和銀票藏在她的貼身小衣裡,首飾麼,平日都收在她的書袋裡,要走隨時可以走。
除此之外,包律師當初還跟她籤訂過合同,為了補償她所承擔的風險,將來他會以曙光律師事務所的名義賠償她一千大洋,如此龐大的一筆現金,再加上她身上現有的錢,足夠她和小桃子維持個幾年了。至於到了杭州或是南京之後怎麼辦,她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
念頭一起,聞亭麗立即打電話到祥升車行訂了三張去南京的火車票(注),交代車行盡快送到慈心醫院去,同時還訂了一輛出租車預備稍後坐車去醫院。
從電話局裡出來,聞亭麗便飛快回到寓所收拾行裝,把自己和小桃子的應季衣裳裝在一個舊皮箱裡,又找出上次跟包律師籤訂的那份合同放入書袋,提著皮箱就從家裡出來。
到了馬路邊,她坐在皮箱上等車,等了好半天也沒等到祥升車行的出租車,卻等來了一輛很眼熟的黑色汽車。
等對方駛近,聞亭麗才發現車裡的人是孟麒光。
他沒帶司機,自己開車來的。
聞亭麗雖有些意外,卻忙隔著窗戶向他打招呼:“孟先生。”
孟麒光搖下車窗:“你要去哪?”
“我回慈心醫院。”
孟麒光看看聞亭麗腳邊的皮箱,又看看她的傷腳,“上車,我送你一程。”
他下了車。
“不必了。”聞亭麗忙說,“我已經叫了車行的車,多謝孟先生。”
孟麒光忽笑了笑:“聞小姐是不是把我看作洪水猛獸了,不然為何總躲著我?”
聞亭麗一愣。
“是因為杏初嗎?”他直視著聞亭麗,那目光像能看到她的心裡去。
“什麼?”聞亭麗仍舊維持著迷惑不解的表情,卻將眼睛看向一邊。
“你一再拒絕我的幫助,是不是因為杏初?”
他的語氣沉穩,偏偏如此鋒銳,兩句話就逼到她頭上來了。
聞亭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孟麒光了然看著她:“杏初當初追求你,卻又護不住你,這段經歷帶給你極大的侮辱和傷害,所以你對他失望透頂,你從此不想再接觸與喬家相關的任何人,而我既是杏初的小表舅,自然也不被你待見。”
聞亭麗沉默不語。
孟麒光一哂:“可是你別忘了,我孟麒光可不是喬杏初,他護不住的,不表示我護不住。”
聞亭麗睫毛一顫,踮起腳尖向馬路盡頭望了望,疑惑地說:“車怎麼還沒來,我得回去打電話催一催,孟先生,要不——”
她剛轉身,就被孟麒光攔住了:“你在怕什麼?”
聞亭麗一抬頭,孟麒光居高臨下看著她。
“怕我隻是一時興起?”他看著她笑起來。
聞亭麗呼吸有些亂,看他一眼,反問道:“既然不是一時興起,那看來孟先生是打算認真一回了,那麼,請問孟先生打算對我認真多久?”
孟麒光一怔。
聞亭麗微微一笑:“看來孟先生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你隻是偶然對我產生了興致,既不打算對這段感情負責,也沒想過讓這段關系有個好的結果,你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理和徵服欲,那我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現在一心要考大學,不想因為男人的事分心,孟先生,你請回吧。”
她轉身欲走。
卻聽見孟麒光在後頭不冷不熱地說:“那陸世澄又是怎麼回事?”
“什麼?”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湊到他面前去,就不怕他也隻是玩玩而已?”
聞亭麗惱怒回頭,孟麒光:“據我所知,陸世澄這些年忙著搞他的兩個叔叔沒心情招惹女人,而以聞小姐的性子,除非你自己願意,是絕不可能一再出現他身邊的,所以——你是自願跟他走動的。”
聞亭麗一時間想不出話來駁他,忽想起,她剛從寓所出來,孟麒光的車就出現了,可見陸家司機送她出來時,孟麒光的車也在附近,不然他不會出現得這麼及時。
那他一定知道她今晚在陸家逗留到八點多才出來了。
孟麒光看一眼聞亭麗腳下的皮箱,話鋒一轉:“還是說,你接近陸家是有什麼別的目的?”
再這樣逼問下去,隻怕被孟麒光覺察出什麼,萬一叫他查到厲成英那頭就不好了。聞亭麗索性說:“我同誰來往,不同誰來往,與孟先生有什麼關系?我隻知道,陸小先生絕不會像孟先生現在這樣為難我!”
孟麒光卻並未被這話駁倒,一嗤:“我隻是想提醒聞小姐,即便現在有個男人可以做你的靠山,這個人也絕不會是陸世澄。”
這話近乎是一種明示了,可是他為何不肯直截了當說他喜歡她?這個男人太自負,太精明,太懂得留一手!
他索性向她踱近幾步:“隻要你肯跟我,不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他的眼神跟他的語調一樣,充滿誘惑性,像毒蛇在吐信,無端攪亂人心弦。
聞亭麗卻迅速後撤一步:“我想,孟先生還不大了解我,我不想‘跟著’任何男人,我隻想自由安排自己的人生!孟先生,請你自重。”
孟麒光沉默半晌,面不改色望向街角的方向:“其實祥升車行的車早就來了,我讓司機在那邊等著罷了,你在這等個半分鍾左右,車自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