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看見兩套極輕軟的男子寢衣,不免露出些訝色,聞亭麗早拉著小桃子急匆匆進了屋。
屋內,路易斯站在床邊記錄著什麼,床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上午的陽光從窗外落到床頭,陸世澄的一半臉龐罩在澄透的光裡。
他睡得很沉,幾簇黑短發凌亂地覆在額頭的白紗布上,這令他比平日多了一些孩子氣。
“怎麼樣?又在發燒嗎?”聞亭麗近前小聲問。
“不燒了。”路易斯說,“我給陸先生用了一些止痛藥,他剛睡著。”
聞亭麗神色一松,順手將另一袋東西交給路易斯:“您看看這些藥對不對。對了,我還買了一點補品,有奶粉、有罐裝牛肉汁、還有五洲大藥房新出的營養膏,就不知陸先生現在能不能吃。”
路易斯逐一查看。
“都是對的。牛肉汁和營養膏過兩日再吃,奶粉待會等陸先生醒了就泡給他喝,我猜他最多再睡兩個鍾頭就會醒了。”
說到此處,路易斯突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覷了聞亭麗好幾眼。
“怎麼了?”
路易斯笑著搖搖頭:“我隻是覺得……陸先生內心深處應該是很信任聞小姐的,不然他不會睡得這樣沉。”
聞亭麗有一陣沒吭聲,過片刻才愉悅地輕聲說:“我去給您倒杯茶吧。”
午飯過後,周嫂把晾幹的寢衣收進來,這料子極薄,在大日頭底下曬兩個鍾頭就幹了。
聞亭麗在廚房燒了兩壺水,把新買的臉盆毛巾等物一一燙過消毒,連同新買的寢衣一並交給路易斯,隨即掩門出來。
路易斯留在屋裡給陸世澄擦洗和換藥,半個鍾頭後才出來,聞亭麗接過水盆:“周嫂在沙發上鋪了一套被褥,您好歹去睡一覺,有什麼不妥我再叫您。”
路易斯疲憊地揉揉眉心:“也好,待會若是陸先生醒來,勞煩聞小姐先給他喂點東西,隻要他能動,盡量扶著他下地走動一下,躺久了保不準會出現一些新的並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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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路易斯走後,聞亭麗坐在床邊望著陸世澄。
身後,小桃子不知何時也進來了,她吃著姐姐剛買回來的朱古力,在屋子裡踢踏踢踏走著,被姐姐低聲制止後,便走過來挨著姐姐好奇打量床上的陸世澄。
“陸先生吃不吃朱古力?”她大方地從衣兜裡拿出另一塊。
“陸先生現在不能吃這些。”
“陸先生會餓死嗎?”
聞亭麗吃吃地笑:“他餓的時候自然會醒來的。路易斯大夫說,對病人來說,睡眠跟吃飯一樣重要。”
小桃子似懂非懂聽著,這時周嫂過來說:“小桃子,我們也該睡午覺了。”
小桃子馬上像塊牛皮糖緊緊黏著姐姐:“小桃子要姐姐帶著睡。”
忽聽周嫂訝道:“陸先生醒了。”
聞亭麗一轉頭,果見陸世澄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她們幾個。小桃子隻當陸世澄是被自己吵醒的,被周嫂一牽,乖乖去睡午覺了。
聞亭麗探手摸摸陸世澄的額頭,異常歡喜地發問:“餓了吧?先吃點雞肉粥。”
陸世澄嘗試著動彈,一低頭,陡然仿佛發現身上穿著一套從未見過的寢衣,一愣之下,舉起自己未受傷的那隻胳膊,衣袖隨著他的動作落到了肘窩處,他皺眉打量著這件陌生衣裳。
“路易斯大夫交代我幫你買的,他說你出了許多汗,得趕快換衣裳,我就出去隨便買了兩套,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陸世澄轉眸望向她,聞亭麗欣然幫他把胳膊塞回被子裡,隨即舀了一勺粥送到陸世澄嘴邊。“這樣空著容易傷風,先吃東西吧。”
陸世澄的胃口比預想中要好,一碗粥吃完了,還眼巴巴看著碗裡。
“還想吃?”
陸世澄點點頭。
聞亭麗撲哧一笑,這大約是陸世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她忍笑拿走空碗,換一杯淡鹽水給陸世澄漱口。“餓也不能給你了。路易斯大夫交代過不能一次性吃太飽,剩下的留著晚上吃。還有,我得扶陸先生下地走一圈,這也是路易斯大夫交代的。”
陸世澄望著天花板無奈地笑,默了默,艱難側過身掀開被子,聞亭麗急忙制止他:“等一等。”
她背對他坐在床沿,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膀:“來,把胳膊搭在這兒,我扶著你走。”
陸世澄略一猶豫,乖乖按照聞亭麗的話做了。
然而,聞亭麗委實低估了一個青年男子的重量,這幾日他雖然瘦得不成樣子,體格依舊比病重時的父親要好許多,何況他本就比父親足足高一個頭,兩人起身的一瞬間,猝然晃動了好幾下,幸虧聞亭麗情急之下抓住了床尾的擋板,不然準把陸世澄一下子摔回床上。
聞亭麗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察看身側的陸世澄,不料陸世澄閉著眼睛在苦笑。
他這一笑,讓她心頭一松。
“對不起,弄疼你了吧?”她懊惱地說,“你別怕,我力氣很大的,剛才是沒準備好,這回我有經驗了,來,你搭著我,我保證絕不會再亂晃。”
不知是不是這份口頭保證起了作用,陸世澄沒有打退堂鼓,反而很信賴地讓聞亭麗扶著自己重新出發。
聞亭麗扛住了陸世澄的右胳膊,同時伸出左手繞過他的後腰,異常穩固地扶住他的另一邊。
兩人在房裡慢慢地走。門外很安靜,周嫂和小桃子去午睡了,路易斯也睡得正酣,在這初秋的午後公寓,除了他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隻剩一片柔和的寂靜。
聞亭麗一邊走,一邊不忘悄悄打量陸世澄身上的寢衣是否合身,袖長正好,褲管也不短,至於褲腰……被外衣罩著也看不見,不過既然系得上,就說明是合身的。
她不由偷笑了下,她對自己估量尺寸的能力滿意極了。
走到屋子中間時,恰巧陽光從外頭探進窗內,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陸世澄腳步微頓,聞亭麗隻當他也注意到了地上那略顯親密的影子,趕忙找話說:“疼了你就告訴我。”
一抬頭,卻見陸世澄好奇望著窗邊桌上的一張全身照。
照片裡的人是聞亭麗,她頭戴水晶冠,身穿輕紗和珠片做的公主戲裝,一頭豐盛的長發落在肩背,這樣的裝扮一看便知在學校參加某個演出。
單論照片,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奇特的是聞亭麗的表情,從她的姿勢來看,她剛走到舞臺上,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她像是被臺下的某個人喚住了。
落影的這一瞬間,她正扭頭向下看,秀眉微揚,嘴唇微啟,笑容裡透著幾分吃驚。
這照片還是當初喬杏初追求她時為她拍的。
那時的她還在秀德女子中學念書,幾所學校搞聯合匯演,她跟同學合演莎翁的話劇。當晚喬杏初帶來了一臺新買的德制相機,在臺下為她拍了許多照片。
兩人決裂後,她把喬杏初送她的那些禮物全數退了回去,唯有這些照片沒法退,畢竟相片裡的人是她,雖然沒退,卻不喜歡將其放在顯眼的地方,索性一股腦收到了裡屋。
這間房本來是給父親準備的,父親去世後就變成了雜物間,那晚陸世澄出事後她把他臨時安置在此處,過後也沒來得及拾掇。
陸世澄大概在好奇是誰為她拍的照片,畢竟從拍攝角度來看,攝影師應當是坐在前排的觀眾席上。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聞亭麗順勢轉移話題。
陸世澄垂眸一想,也順勢搖了搖頭。他一句也沒有多問,而是很自然地將視線移向房間裡的其他角落。
聞亭麗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輕松,他總是那樣聰明和知趣,這或許是她在與他打交道時,從未感到過難堪或窘迫的原因。
她的語氣重新變得活潑起來,開始自發為陸世澄介紹房裡的擺設。
“那是我收集的畫報,先前我們家還在開洋服店的時候,我經常把畫報上面好看的女裝照片裁下來給我爹媽做參考,這樣他們就知道當下流行哪些款式……洋服店關門後我也舍不得扔,打算今後讓小桃子對著畫上的照片學畫畫。”
他一張一張看過去,除了她說的洋裝,還有一些珠寶首飾和可愛玩偶的剪報,看得出她很喜歡這類寶光璀璨的小物件。
她又示意他看那邊。“窗臺上是我自己種的花生苗,周嫂早年患了胃病,現在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吃十幾粒紅皮花生,搬家的時候,平安裡的鄰居送了我幾株花生,我就試著在房裡種一種,沒想到種活了,你瞧,都發芽了。”
“還有那個,這是我姆媽親手做的一套小木偶,我小時候最喜歡玩這個了,小桃子出生以後又給小桃子玩。陸先生,你不知道我姆媽的手有多麼巧。”
不管陸世澄的目光落在何處,聞亭麗總能興致勃勃地為他做一番介紹。
這些不隻是雜物,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她願意向面前這個人敞開自己的“這個部分”。
陸世澄全程隻是默默聽著,但他的眼神顯示他對聞亭麗說的每一件事都充滿興趣,可惜體力不支,僅僅繞著屋子走了兩圈,額上便布滿了汗珠。
聞亭麗忙把陸世澄扶回床邊。
這個人實在太紳士,雖說她一直鼓勵他倚靠她,他卻很注意不把全部重心都壓到她肩上。
走了這兩圈,一大半靠他自己的力量在走,他傷得那樣重,這種走法怎能不吃力。關鍵他還做得令人不易察覺,不然她早就發現不對了。
聞亭麗幫陸世澄重新躺下,給他喂了點水,無奈地說:“我出去一下。”
剛一轉身,袖口突然被人拽住了。
聞亭麗訝然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