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幾秒,陸世澄沒有任何反應。
聞亭麗有點忐忑,她固然生氣陸世澄好幾天不曾來找她,但她既然答應來參加他的生日宴會,少不了要為他準備一份生日禮物。
這是來時路上在永興洋紙行買的,專門挑的最貴的那一支,但她拿不準是否合乎他的審美。
陸世澄將鋼筆從盒子取出,在手裡摩挲起來,殼子是玳瑁做的,筆身則是沉穩的黑色,摘下殼子,筆尖在燈下閃爍著別致的銀光。
那點光似能照耀到人的心裡去。
看了幾眼,陸世澄毫不猶豫將自己西裝口袋裡的那支常用的筆取出來丟到一邊,把她送他的這支新的鋼筆放進去。
他做得那樣自然。
聞亭麗飛快轉頭掩去嘴邊的笑意,很快又回頭,對陸世澄攤開手心:“給我。”
【什麼?】
“把鋼筆給我。”
【不是已經送給我了嗎?】
聞亭麗直笑:“你先給我。”
陸世澄不大情願地取出鋼筆放到聞亭麗手裡。
聞亭麗旋開筆蓋給他看:“還沒有裝墨水呢,老板說,要用德國的魯寧墨水,你這兒有嗎?我給你裝上,不然用不了。”
陸世澄看著她笑起來。
【有,跟我來。】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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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裡到處是人影,陸世澄帶著聞亭麗遠遠避開人群。
聞亭麗這才知道花園裡還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徑。每一次轉彎時,陸世澄都會下意識回頭看看她,仿佛生怕她沒跟上來似的。
兩個人靜悄悄從西邊的小樓走回前樓,那模樣活像是在做賊。
聞亭麗卻隻覺得好玩。
走到一扇門前,陸世澄擰開房門,低頭望著聞亭麗。
【進來。】
聞亭麗一溜煙鑽進去,身形靈活得像一條金魚。
陸世澄在她的身後關上門,順手在她腦袋後上方擰亮燈。
燈一亮,聞亭麗就覺得房內的擺設莫名熟悉。她來過這兒,這是陸世澄的書房。
上次她榮獲務實女子中學的育英獎,陸世澄就是在這間房為她頒發的獎章。她情不自禁回頭望他,外面很吵鬧,屋子裡卻安靜得隻能聽見他和她的呼吸聲。
陸世澄垂眸望她一會,徑直走到書桌前拿起某樣東西。
【這是魯寧牌墨水。】
聞亭麗也不問他為什麼不自己灌,走過去接過鋼筆,當著他的面把墨水吸進去。
“試一試。”她半俯在辦公桌邊,託腮指了指他手邊的一疊紙。
陸世澄站在她身邊寫了寫,雙方的距離是那樣的近,聞亭麗卻連一點點要躲開的意思都沒有,當她看著他用她送的筆寫出第一個字時,心弦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撩動了一下。她有一點心悸,也有一點頭暈,她甚至沒看清他寫的是什麼,隻知道鋼筆出水很流暢。
【謝謝,我很喜歡。】
她看到他寫下這句話。
“噢。”她故意看向一邊,難道他要說的僅僅是“謝謝”嗎?
很快,她再次聽到沙沙沙的聲音。
【原諒我。】
“原諒什麼?”
【原諒我前幾日因為急於處理陸家內部的叛徒沒能及時去找你。】
聞亭麗的心湖像被一陣輕柔的風吹動。她沒動,隻是歪看著書桌,在陸世澄的右手邊有一個水晶花瓶,裡面插著幾枝鮮花,可她連花瓣的形狀都無心觀察,此刻她的心腔完全被一種愉悅的情緒佔滿了。
她原以為,在經歷了剛才那場風波之後,陸世澄會先問一問她為什麼寧肯偷偷跟著朱紫荷也不肯跟鄺志林走,想必他已經看出來了,在朱紫荷這件事上,一開始她並不信任他。
陸世澄聰明就聰明在,他沒有追問她為什麼不肯信任自己,而是很快想明白症結就出在他自己身上。坦誠就坦誠在,沒有在這種事上玩男女之間你猜我猜的曖昧把戲,而是開門見山為自己前幾天的行為向她道歉。
他的敏銳和直白讓她猝不及防。
在親眼看到他寫下那句話的一剎那,她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向上彎。
“今晚我本來是不想來的。”她直白地、含著嗔意說道,“我怕我長久以來都誤會了陸先生的意思……”
她並不知道陸世澄的心跟她跳得一樣快,他屏住呼吸從懷裡取出一個紅色的錦盒。
“這是什麼?”聞亭麗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你的禮物,打開。】
聞亭麗睫毛顫了顫,陸世澄有著一雙白皙秀長的手,盒子則是海棠紅,兩種強烈的色彩映在一起,莫名具有一種刺激性的誘惑力,她預感到那不是尋常的東西,屏住呼吸伸手接過,豈知盒子比她想象中要重上許多,讓她失手沒拿穩。
好在陸世澄眼疾手快,一把將其抄在了手裡。
兩個人都定了定神,陸世澄再次把盒子穩穩當當地送到她手裡。
這回聞亭麗沒有再問那是什麼,她直接就著他的手打開包裝袋。
當眼底浮現一抹粉紅晶亮的珠寶光芒時,她整個人呆住了。
那是一條美麗得讓人無法呼吸的粉鑽項鏈。
墜子約莫有兩個大指甲蓋加一起那麼大,旁邊鑲滿了鑽石,寶石體是一種罕見的,晶瑩剔透的粉色,寶光閃閃流動,讓人心中一驚。
項鏈被裝在一個流光溢彩的粉色珠貝首飾盒裡,盒子上面用金色燙著“卡蒂埃”的字樣,她知道這個舉世聞名的珠寶牌子。
她的心跳得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錯愕抬眸看向陸世澄,他正一瞬不瞬觀察她的反應,盡管他看上去是那樣沉著,但眉眼處的細微波動還是出賣了他,他分明很在意她的反應。
聞亭麗情不自禁捂著胸口甜笑起來,這樣冷靜的人也會有不夠冷靜的時候,
“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收這禮物。”她屏息說著,雖是矜持的口吻,卻掩不住語氣裡的歡愉。說著,她像隻驕傲的孔雀一樣繞著陸世澄踱起步來。
陸世澄不禁低頭一笑,聞亭麗挪到他的右邊時,他也隨著轉頭看向自己的右邊,待她走到他背後時,他也不緊不慢轉過身。
他的視線就沒有從聞亭麗身上離開過哪怕一秒。
走著走著,聞亭麗無意間發現了書架上有一樣很眼熟的東西,那是——那是她前不久送他的小貓繡屏,擺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這樣,他在書桌後辦公時,一抬頭就能跟繡屏上的貓眼對視。
她心裡像吃了一顆糖,一下子變得又甜又踏實,回身對準陸世澄,很隆重地發問:“陸先生,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正式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世澄儼然早已猜到她要問什麼,清亮的眼波裡泛起了細小的漣漪,就那樣牢牢凝視著她,聞亭麗沒有回避他的注視,反而勇敢地朝他走近幾步。
他的呼吸很灼熱,輕輕拂到她的額頭上,令人生出一種微麻的戰慄,她眼裡起了迷醉的蕩漾,低低地問他:“那一晚你究竟有沒有來找我?來的話,又想對我說些什麼?”
陸世澄望著她的目光愈發黯沉,喉結動了動,指指自己的心口。
忽聽門外喝道:“誰在裡面?”
聞亭麗腳下一崴。
那是一把蒼老的嗓音,語調又冷又銳,猶如一把帶著寒光的刀。關鍵聲音是從書房那扇暗門外傳來的,照理說尋常客人不會經過那麼隱秘的通道。
陸世澄伸手扶穩聞亭麗,面色卻早已沉了下來。
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太爺,您今晚不是要在北平——晚輩該死,晚輩剛才忙著送鄒校長回去,沒能——”
老者毫不留情打斷鄺志林:“誰在世澄的書房裡?怎麼聽著像是女子的聲音。”
鄺志林忙不迭笑道:“澄少爺一個單身漢,他的書房裡怎會有女子?今晚的客人實在是多,聲音沒準是從花廳裡傳來的。”
“開門!”老者顯然已經習慣了發號施令。
聞亭麗緊張地看向陸世澄,她已經猜到門外那人是誰了,陸世澄的祖父,陸家的第二代傳人,陸鴻雋老先生。
她是從不畏懼與人打交道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位陸家老太爺的聲音冷到讓她犯怵。
正不知如何是好,陸世澄早已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聞亭麗的心驟然踏實下來,陸世澄的背影比她想象中還要挺拔,像是能抵御一切風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