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知道痛了?先把這兩片藥吃下。”
聞亭麗口裡吃著藥,耳朵卻忙著聽動靜,自從玉佩玲進去後,走廊上的掌聲就沒有斷過,這讓她的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跳個不停,盡管試鏡時她拼盡了全力,但她對於自己能否勝出她可是一點底都沒有。
她盤算著出去瞧瞧其他女演員的表演,橫豎她的試鏡已經結束了,不必擔心犯規。可她沒想到路易斯給的藥丸裡有點安眠的成分,沒等她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忽聽有人在耳邊叫自己。
“聞小姐!聞小姐!”
聞亭麗一睜眼,不禁嚇一跳。除了路易斯,面前還站著一堆人。
為首的是個姓鮑的導演,今天這場試鏡比賽,由他負責接待工作。看聞亭麗醒了,他笑著說:“聞小姐,大家都在那邊等你呢。”
聞亭麗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所有演員的試鏡都已結束,翁主席要宣布比賽結果了。”
聞亭麗趕到會議室時,裡頭已然吵成一團。
“這分數你們怎麼敢打出來的呀?連那個名不見經傳的聞亭麗都有八十七分,玉佩玲小姐卻隻有八十分,摸摸自己的良心,這分數你們自己相信麼?敢將這樣荒謬的結果公布於眾,就不怕大眾的唾沫星子把你們黃金影業淹死?”
黃遠山試圖安撫眾人:“各位不要急,這分數是幾位評選人當場打出來的,打分時除了翁主席和制片人在場,各家報社的記者也都在,你們不信我們的話,總該相信外界的意見,這結果究竟客觀不客觀,問問他們不就行了。”
記者們不便得罪兩頭,隻得含含糊糊笑著說:“幾位女演員的表演各有千秋,實在分不出誰最好。”
陳茂青等人豈肯罷休,趁黃遠山不注意,一把奪過打分頁的細欄,一看就怪叫道:“你們瞧,第二幕戲聞小姐居然得了九十四分,其他四位女明星平均隻得了八十多分,一幕跳河的戲,憑什麼能拉開這樣大的差距?!姓黃的!你們若是早就內定人選了盡管直說,何必利用玉小姐的名氣來給你們的新戲造勢?”
某位制片人尷尬地咳嗽一聲。
陳茂青立即剎住話頭,改而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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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板,您怎麼說?”
大家心裡都知道,飛迪兒公司的幾位投資人打定主意要讓玉佩玲或是小蝶君來出演,為此,曾親自帶著劇本去造訪幾位女演員,而杜老板是制片人當中出資最多的,也是歷來最反對聞亭麗出演的,大伙都盼著杜老板說一句公道話。
杜老板的笑容有點勉強:“其實,第二幕的打分是最沒有懸念的。”
此話一出,連女明星們都沉不住氣了,小蝶君滿臉詫色:“那也不至於差十來分,請杜老板具體說說,我的表演究竟差在何處?”
另一人也說:“我們周小姐試鏡時外頭可是哭聲一片,我就不信憑周小姐的演技,還能輸給一個新人。今日不把話說明白,誰也不會服氣的!”
杜老板想了想說:“幾位的表演固然發揮出了以往的水準,但聞小姐並沒有按照傳統的法子來演這場戲,她的痛苦不限於情緒上,更體現在肢體上,表演逼真到令現場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的‘受了傷’,鑑於此,女主角一出場時的麻木絕望、以及稍後因為覺得不值而毅然放棄尋死……這一系列情感轉變都變得合情合理了,杜某在行內浸淫這麼多年,像這樣富有層次的臨場發揮也是第一次見,實不相瞞,剛才看聞小姐表演時,杜某都不禁捏了把冷汗,有鑑於此,打分時杜某才給了高分,絕沒有徇私舞弊之說。”
黃遠山趁勢道:“這樣吧,為了保證比賽的公正性和透明化,鄙公司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拷貝,今天的試鏡片段都制成拷貝寄給五位參選者留做珍藏,你們不信我們說的話,總可以自行對比影像裡的片段,諸位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話說到這份上,氣氛慢慢平息下來,卻又聽周曼如身邊的助理氣咻咻地說:“等到拷貝制出來,你們戲都開拍了,即使我們覺得不公平,又能找誰說理去!?反正你們已經借助此次試鏡提前幫你們的新片打響了名氣。劉老板、黃導演,你們這出緩兵之計盤算得夠好!”
“就是嘛,你們少來這一套!”屋內再次喧騰起來,有位黃金影業的內部人員趁人不注意,悄悄將一個紙團塞到陳茂青的手裡。
陳茂青狐疑打開,一看就露出冷笑。
“杜老板、劉老板、翁主席,容陳某再確認一句:聞小姐在第二幕戲時表演疼痛的功力打動了你們,所以才值得高分?!”
“可以這樣理解。”
陳茂青冷哼一聲,快步走到聞亭麗面前,一指她的肩膀說:“那你們為何不提她是真受了傷?!聞小姐昨日就因胳膊脫臼住進了醫院,今日她帶著傷來表演疼痛,豈非歪打正著?我還納悶今日明明不算冷,聞小姐偏偏穿這樣厚實,表演時穿長衫、下戲後又加外套,原來是生怕我們看出她手臂脫臼!翁主席,您是上海戲劇協會的主席,您給句公道話:這叫不叫作弊?”
杜老板等人紛紛露出錯愕的神色。“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遠山,你知道她受傷的事嗎?”
黃遠山早已變成了啞巴。
“取消她的成績!”陳茂青帶頭抗議,“這種情況非立即取消資格不可!”
眼看局面鬧得一發不可收拾,聞亭麗無法再泰然處之了,站起來坦然說:“我的確是受了傷!但這與今日的比賽結果並沒有因果關系。首先我並不知道今日將表演什麼片段,受傷非但對表演毫無益處,反而會嚴重阻礙一些肢體動作,如果有的選,我情願不受傷。其次,除了第二場戲,剩下兩場戲都與受傷無關。”
“是啊,別忘了聞小姐一幕戲和第三幕戲也都表現出色,動不動就說人家作弊,未免太過分了吧。”
“但她靠著第二幕戲拉開分數差距是事實!剛才你們可都聽見了,杜老板親口說了因為聞小姐表演‘疼痛’夠逼真才給聞小姐高分,這一下可是拉開了十幾分的差距。可事實上,那段表演完全是基於聞小姐身體上存在真實的疼痛才如此出彩,歸根究底,這是一種投機取巧的把戲!假如她沒有受傷呢?這一環節還能拿到高分嗎?未必吧!黃經理,你別躲,今日你們不給個說法,就等著明日見報吧。”
幾個明星經紀人越吵越兇,記者們也紛紛跟著起哄,有人舉著照相機對著聞亭麗“咔擦咔擦”拍個不停。
聞亭麗心中惱恨,卻也隻能盡量用未受傷的那隻手護住自己的頭和臉,可這也擋不住記者們把鏡頭伸到她臉上來。
“聞小姐,你若是問心無愧,何必躲鏡頭?正面回答我們幾個問題吧。”
有的甚至將鏡頭懟到她的肩膀前。“聞小姐,你的傷在此處嗎?要不讓我們瞧一瞧吧?請把外套脫下來!怎麼,像陳經理說的那樣擔心自己露餡兒嗎?別躲啊!”
突然有個人影走過來推開周圍的相機,喝道:“你們別太過分!”
聞亭麗一震,竟是樂知文,樂知文滿臉不屑把記者的相機推開。
記者們順勢將樂知文圍住:“樂小姐,關於今日的試鏡結果,您是否也覺得不公平?您一定也同意取消聞小姐的成績吧。”
樂知文扭身去走廊,一班記者忙又追上去。
聞亭麗望著她的背影,心頭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感激。
“安靜!“翁主席在上面說,“經委員會緊急商量,一致認為聞小姐受傷一事純屬意外。證據之一,就是今日的三幕戲是月女士昨夜臨時寫出來的,這一點翁某和戲劇協會的同事們均可作證,聞小姐帶傷參賽隻能證明她極其珍惜此次機會,並不能證明她有作弊的意圖,但考慮到她的受傷為第二環的表演增色不少,為求公平起見,我們決定取消選手們第二幕戲的成績,僅以第一幕戲和第三幕戲的分數總和來重新判定比賽結果。”
聞亭麗隻覺得一盆涼水從頭上澆下來,陳茂青等人卻仍不服氣。
“這就算了嗎?她存心隱瞞自己受傷的事難道不是惡意違規?幹脆取消她全部的成績,否則這叫什麼公平。”
黃遠山忍氣說:“上禮拜就通知聞小姐參加試鏡了,難道她僅僅因為受傷就不參加嗎?況且,若是聞小姐今日一來就對我們說她胳膊脫臼,你們是不是又要說聞小姐在爭取同情分?!
“試鏡的片段大家都看在眼裡,除了第二幕戲,第一幕和第三幕誰能看出聞小姐身上帶著傷?誰能?!她簡直是拿命在演。現在第二幕戲已經剔除了,光拿第一環和第三環來比評,平心而論,這對於帶傷參賽的聞小姐才叫不公平,她都沒說什麼,諸位還有什麼不滿?”
又將話頭拋到陳茂青一人身上:“陳經理,你要是不服氣,請你將你的這套說辭發到明天的報紙上,讓社會各界來評評理,如何?”
陳茂青這才沒話講了,翁主席和幾位制片人重新宣布兩環比賽分數:“一號聞亭麗小姐第一環得分八十九分,第三環得分八十一分;二號玉佩玲小姐第一環得分八十三分,第三環得分八十分……周曼如小姐第一環得分九十分,第三環得分八十分。”
統計的結果是聞亭麗和周曼如並列第一,樂知文和小蝶君第二,玉佩玲第四。
這下又炸開鍋了。
“搞出兩個第一,難不成還要再比一回?”
周曼如第一個不同意。
“抱歉,我下午還得去正新公司攝影棚拍廣告。”
另一人提議道:“要不這樣吧,今天貴公司請到了好些文藝界人士前來觀賽,不如從其中再請出一位最有聲望的前輩充當臨時評委,由此人再投一票決定最後的結果,這樣既不用重新比,大家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周曼如身邊的錢經理聽見這話,忙接過話頭:“這主意不錯,不如就推選月照雲女士來投票。她是《南國佳人》的編劇,比誰都更了解自己筆下的角色,相比在座諸位,她是最理想的人選,各位以為如何?”
一聽這話,聞亭麗的心就涼了半截,周曼如就是演月照雲的《春申往事》走紅的,憑月照雲和周曼如的交情,怎麼也不可能選她來演南淇的。
枉她努力了這麼久,結果到頭來還是沒她的份。她咬咬唇,求助似的看向黃遠山,黃遠山也有點不知所措,忙在上頭說:“我看這事還得好好商榷一下——”
杜老板卻帶頭拍板:“也好,月女士此前一直在北平,本身並未參與此片的制作過程和投資,由她來打分,最能服眾。月女士,您自己的意思呢?”
不論先前現場怎樣吵鬧,月照雲隻是坐在那兒悠闲自在地喝茶,這會兒不容她再做世外高人了,她馬上放下茶杯左右一顧,審慎地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月某也盼著有個最合理的結果,不過有句話得說在前頭,身為《南國佳人》的編劇,月某隻憑自己的感受投出一票,我不希望報社同仁對月某的選擇進行任何形式的揣則、詆毀和影射,今日投完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各位若同意,月某就厚著臉皮當這個臨時評委,若是信不過月某能秉公投票,不如現在就提出反對意見,杜老板也好早些另請高人。”
記者們紛紛拍胸脯應了。“月女士,你投吧,我們都信任你的眼光。“
翁主席笑著說:“月女士,難得報界這樣配合,你就投票吧。”
月照雲將兩手交疊擱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看看周曼雲,又看看聞亭麗。
聞亭麗心裡像貓抓似的,從未有過這一刻,讓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別人手裡,她就像一條不幸落在岸上的魚,不管怎樣撲稜都跳不回海裡去。
她努力回憶著自己跟月照雲打交道的每一個細節,實在找不到任何跡象能讓她相信月照雲會選她。
她緊張到汗流浃背,無望地等待最後的宣判。
忽聽月照雲說:“我選——”
聞亭麗的心幾乎蹿到了嗓子眼裡,隻見月照雲對周曼如露出歉意的笑容。“我選聞小姐,她的表演方式,比較符合我心目中的‘南淇’。”
場內一片哗然,聞亭麗呆呆地看著前方,不知是不是高興得過了頭,腦中竟像清洗過似的一片空白,她聽不清周圍人都在說什麼,也分不清眼前諸人的面貌。隻依稀看到月照雲目光裡的鼓勵,還看見黃遠山在臺上高興地說著什麼,當然還有某些充滿惡意的注視……她顧不上消化這一切,怔然片刻,一股狂喜的情緒注入她的心間。
她贏了!
有人走過來對她伸出手:“恭喜你。”
是溫和而友好的語氣,聞亭麗急忙回握對方的手:“謝謝您,周小姐。”
相握的一瞬間,聞亭麗有點想哭,周曼如的掌心柔軟溫暖,讓她一度舍不得松開手。
樂知文也過來了,對著聞亭麗面前豎起兩根手指:“兩次。不過你別笑得太早,下次我一定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