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靜悄悄循著那香氣的來源向前走,走廊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雙腳踩上去毫無聲響,到了走廊盡頭,就見那間房的房門關著,裡面隱約有女子在說話。
聞亭麗正豎著耳朵聽,房門倏地一開,玉佩玲狼狽不堪地從裡頭出來了,邊走邊惱恨說:“這是撞槍口上了麼?這個陳茂青,淨給我出餿主意!”
又哼道:“有什麼了不起,上海灘想追我玉佩玲的要多少有多少,不差你一個!”
一邊小聲咕哝,一邊像白天鵝一樣把自己的腦袋高高昂起,搖搖曳曳踩著高跟鞋走了。大約是隻顧著沉浸在羞惱的情緒裡,她壓根沒注意到角落裡的聞亭麗。
聞亭麗朝房裡看,就見陸世澄一個人遙遙坐在牌桌後。
房間裡的壁爐燒得太旺,他身上未著外套,隻穿著白襯衫和一件暗色西裝馬甲,領帶上別著一枚翡翠領夾,或許是覺得熱,兩邊的襯衫袖子各自卷起了一截,手邊還有一個空酒杯。
他面色陰鬱而冷淡,也不知在想什麼。
聽見門口的動靜,陸世澄的臉上,竟閃現出一絲極不耐煩的神色。
自打認識他以來,聞亭麗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可當他抬眼看見來人是聞亭麗,那種不耐煩瞬間消失了,明顯滯了一下。
但隨即,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非常刻意的冷淡表情。
很好,幾月不見,他的演技都快趕上她了。
演就演,這方面她就沒輸過。她端著酒杯走進房間,吃驚地看看左右:“咦,不是說筱文在這裡嗎?怎麼隻有你?”
陸世澄一臉了然看著她,聞亭麗一屁股坐在他對面:“既然湊巧在此遇上了,我正好有話要問你:前晚你在我家樓下鬼鬼祟祟檢查什麼?”
陸世澄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暈,垂眸望向手裡的空酒杯。
聞亭麗覷著他的臉,心裡那股愛恨交織的情緒又湧上來,冷淡地說:“陸先生現在跟我什麼關系?我的事好像還輪不到你來管。”
陸世澄默了默,拿起椅子邊自己的外套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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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亭麗心中一酸,忍了幾秒,扭頭對著身後說:“我的話還沒說完。”
陸世澄停下腳步,卻不肯回頭看她,而是看著前方的房門。
聞亭麗起身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氣,眼睛不看他,而是看著兩個人腳下的地面,那麼短的一段距離,卻又那麼遠。
她聲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已經認定了我是一個感情上的騙子?”
陸世澄面上無動於衷,但她聽得出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有點亂,她看著一邊:“騙誰我也不曾騙過你,你根本就是誤會了我對你的心。”
陸世澄喉結滾動,轉眸定定端詳她一晌,從褲兜裡掏出手,對她做了一個啞語手勢。
聞亭麗一愕,最近她因為拍戲的緣故在劇組學了一些基本的啞語,所以能看懂,可是從前跟陸世澄在一起時,他鮮少用啞語手勢與她交流,原因她大概也知道,他不願意在她面前承認自己的啞病是一種殘疾。
現在,他寧肯承認自己的缺陷,也不願意像從前那樣與她有過多的接觸,畢竟兩個人一用紙和筆交流,一切都顯得曖昧起來。
他在問她。
【誤會——】
【那麼請聞小姐告訴我,真相到底是什麼?】
“我——”
陸世澄失望地看著她。
比起查她,他更願意等她自己親口說出實情,但顯然,這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無比重要,重要到她寧願放棄一段感情也不肯說真話。
他的神色再次變得冷淡起來。
【聞小姐,請你讓開。】
“我不讓開!我知道,你最恨別人算計你,你怪我當初抱著目的接近你,你覺得我玷汙了你的心意——可你有沒有想過,我若不是真心喜歡你,完成任務之後隻需立刻遠離你就是,為何還整日跟你在一起?你忘了嗎,我們曾經那樣親密,我和你——”
她聲音越來越低,但這話卻並未打動陸世澄,反倒像戳中了他的痛處,他臉一紅,目光卻愈發充滿諷刺,他笑了:
【我應該感動是嗎?謊話裡面好歹摻雜了些許真心,可是打從一開頭,這段關系就充滿了謊言不是嗎?】
“我是逼不得已!但我可以對天發誓,在我決定跟你在一起之前,這個任務就已經結束了,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都是我自願的。一些秘密之所以暫時不能對你說,也隻是為了保護我的朋友。”
【所以這朋友究竟是誰?!】
她的話聲戛然而止。陸世澄寸步不讓,望著她的目光深沉而復雜。
聞亭麗咬緊牙關低下頭,她不能為了挽回陸世澄就把鄧院長的事說出來,她儼然站在了道德的分叉路上,左右為難,果斷搖搖頭:“我不能說……我隻知道,我沒有欺騙你的感情,你……請你摸摸自己的心,我對你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你一點也分不出來嗎? !”
說著,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陸世澄仿佛有點動容,默默望她一會,抬手幫她輕輕擦淚。
聞亭麗的淚珠益發洶湧,他終於還是心軟,終於還是舍不得,可他隻幫她擦了一下,就毫不猶豫收回自己的手。
【聞小姐,自從在黃金劇院第一次看你參加話劇比賽,我就知道你是個出色的演員,你的眼淚說來就來,你的情緒切換自如。我無法分清你哪次是真哭,哪次是假哭,你的話裡究竟有幾分真心,我更無從辨認,而事實上,那份合同也證明了一點:你一直在騙我。所以,這一套請你以後別再用了。】
他幾乎是以一種冷酷客觀的態度在表達這番話,繞過她向外走去。
她在他背後恨恨跺腳,他剛才的舉動差點就讓她相信他已經釋懷了,他居然用這種方式讓她也體會了一把被捉弄的感覺。
她也把頭冷冷轉向一邊:“好,從今往後,我絕不會來找你,你最好也永遠別再管我的事!”
陸世澄腳下一滯,恰巧外頭有人來了。
“世澄,那份文書看好了嗎?你意下如何啊?”是高庭新的聲音。
聞亭麗迅速環顧四周,怪她沒有掐準時間,高筱文之前就告訴過她,最多隻給能她和陸世澄爭取到十分鍾的獨處時間,這下可好,若被高庭新他們看到自己跟陸世澄獨處一室,少不了會傳出一些流言蜚語。
沒想到陸世澄出門時順便把門關上了。
“到前頭去談細節?”高庭新很驚喜地說,“也好,我讓人去書房沏茶。”
聞亭麗豎著耳朵聽,過不多時,外頭便恢復了安靜,她瞅準時機從房裡溜出來,心裡百感交集,陸世澄的這份細心和體貼從來就不會讓她失望,要說這個人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思想上太過頑固!
在某些原則性的問題上,他幾乎是鐵石心腸!
高筱文幾個正四處找聞亭麗。
聞亭麗回到前樓跟朋友們闲玩一晌,演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悻悻然對趙青蘿等人說:“我得回片場拍夜戲了。”
幾人送她,正好這時高庭新和陸世澄一行從書房出來,聞亭麗面上跟朋友們說話,眼睛卻忍不住溜向陸世澄。
陸世澄始終不曾看她這邊。
聞亭麗鼻哼一聲,果斷收回視線:“別送了,明天我給你們一個個打電話。”
“趕緊走吧,別耽誤你殺青。”高筱文等人忙笑著說。
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本就打眼,高筱文這一笑,便引來了旁人的注意。
高庭新訝問:“聞小姐這麼早就走了?”
這時一個管事慌裡慌張過來找高庭新,看看高庭新身邊的陸世澄和孟麒光,又把話咽了回去。
“都不是外人,有什麼話直說好了。”高庭新笑道。
管事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壓低嗓門說:“前頭不知誰將兩杯香檳帶到後樓的橋牌室,剛好太太的貓今晚在外頭溜達,阿香一時沒看住,這小東西蹿進去跳上桌舔了一口酒,沒想到這貓竟當場倒地身亡,阿香幾個當時就嚇壞了,我們懷疑……懷疑那酒裡頭被人下了老鼠藥。”
陸世澄面色一變。
“香檳酒不是招待客人喝的嗎?”高庭新也驚住了,“好好的怎麼會有老鼠藥?”
“不知道,桌上共兩杯香檳,一杯是有毒的,另一杯是沒毒的,有毒的那一杯沾了一點口紅印子,應該是一位女眷留下的,若真被人投過毒,多半就是衝著這位女賓來的,就不知這位客人還在不在現場,少爺您看要不要報巡捕房?”
“等等,等等。”高庭新聽得有點亂,“你的意思是,今晚有位客人想給另一個客人下毒?”
陸世澄面色如霜,思量一晌,忽抬頭朝聞亭麗坐車離開的方向看去。
黃金影業攝影場。
聞亭麗扮演的中年南淇,手挎一個竹籃,獨自走向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山坡”,她脊背佝偻,神態麻木,膝蓋僵直,明明才三十一歲,卻蒼老到像個老太太。
走到半山坡上時,雙足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趔趄就從陡坡上翻下來,“南琪”掙扎了兩下就放棄了,她看上去很疲累,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靜靜迎接死亡的到來。笑容像是水中的倒影,不斷在鏡頭前微微顫抖。與此同時,場內燈光越來越暗,隨著最後一道光熄滅,南琪的臉,就像一朵枯敗的花,徹底凋謝在黑暗中。
“好!”鏡頭後響起黃遠山的叫好聲,場內燈光“唰”地重新亮起。
副導演和攝影師振奮地說:“還擔心這條要拍好幾遍才過呢,沒想到聞小姐這樣爭氣,辛苦了。”
聞亭麗自是高興不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看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半,攝影棚裡的同事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不然就憑最後這場戲拍得這樣順利,這會兒大家早就樂成一團了。
饒是如此,在場的十來個同事仍掩不住滿臉笑意,一邊熱火朝天收拾東西,一邊商量去哪兒吃宵夜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