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傷得很重嗎?為什麼來了這麼多大夫?”她幾次要下床, 無奈拗不過梅麗莎, 急得將梅麗莎手裡的水杯奪過來一口氣喝完,“您瞧, 水喝完了, 一點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 我真沒什麼大礙,讓我去探望探望陸先生好不好。”
梅麗莎無奈去找路易斯匯報,不一會兒走廊外就傳來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進來的除了路易斯大夫,竟然還有幾位惠群醫院的內科大夫。
路易斯大夫負責檢查聞亭麗的神經系統,其他大夫用聽診器給她肺部聽診。
“怎麼樣?”聞亭麗一會兒仰頭看看左邊的路易斯,一會兒仰頭看看右邊的程主任,“我可以下地了嗎?”
幾位大夫互相交流幾句,大約是認為聞亭麗的狀況還不錯,態度便有些松動。
“我們建議聞小姐繼續臥床休息,再說陸先生這會兒已經睡著了,要看也隻能明天再去探望他。”
“隻在門口看他一眼就好,我想親眼確定他沒有大礙。”
在聞亭麗的堅持下,路易斯終於同意梅麗莎攙扶聞亭麗去樓上探望陸世澄,剛到樓,就看到鄺志林和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大夫在某間臥室的門前說話。
鄺志林一貫喜怒不形於色,這會兒臉上卻洋溢著喜色。
“上一次開口說話是遭人暗算,這一次是因為火災,也許真就像凱琳博士所說的,隻有面臨真正的絕境時才會激發本能……鄺某是相當驚喜的,要知道今晚澄少爺在火場外接連交代了三句話,句句都口齒清晰,就不知這一情況能——”
說話時瞥見聞亭麗,兩人同時打住了話頭,鄺志林面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但他旋即就熱忱地朝聞亭麗快步迎過來。
“聞小姐醒了。”
聞亭麗卻隻望著鄺志林身後那扇緊閉的房門。
“我想進去看看陸先生。”
鄺志林卻用激動的腔調說:“聞小姐,你知不知道澄少爺能說話了,鄺某想問你一些事情。”
那位女大夫忍不住在旁插話:“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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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一高興就忘了做介紹。”鄺志林對聞亭麗說,“這位是凱琳博士,她是心理學專家,專門負責治療澄少爺的啞病。”
“您好。“聞亭麗俯身向凱琳博士行禮,凱琳博士扶住聞亭麗的胳膊,“不必客氣,我聽鄺先生說,失火的時候陸小先生同您在一起,能否請聞小姐同我們詳細說說當時的情形?”
“我困在火場裡出不來,我聽見他來找我,他、他很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凱琳博士表情有點困惑:“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您能準確分辨出那是陸小先生的聲音?”
聞亭麗剛要答,路易斯大夫在旁笑著解釋說:“忘記同凱琳博士說了,陸小先生第一次在病中開口說話,也是這位聞小姐在邊上聽見的,所以我想她不論聽錯誰的聲音,也不會聽錯陸小先生的聲音的。”
凱琳博士頓有所悟,含笑注視著聞亭麗說:“那我明白了。”
鄺志林送她下樓時,凱琳博士低聲同他說了幾句話,聞亭麗趁這工夫便要入內去探望陸世澄,卻被幾個隨從攔在門口。
鄺志林趕忙返回來:“請讓聞小姐進去。”
又悄悄把她拉到一邊:“進去之前,請允許我再問你一點事。”
他將聞亭麗領到對面的房間,裡面有沙發,他示意梅麗莎扶聞亭麗在沙發上坐下,然後,他屏退了所有人,隻留了路易斯大夫和梅麗莎護士在門外等候。
坐定後,鄺志林謹慎發問:“今晚這場失火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聞小姐心裡可有數?”
聞亭麗想起雜物間那扇突然推不開的門,恨聲說:“有人蓄意縱火!失火之前,我被人鎖在化妝間裡,而且現場被人提前灑了汽油,不然火勢不會蔓延得那樣快。”
“所以這場火會不會就是衝著聞小姐來的?”
聞亭麗沉著臉說:“極有這個可能,前段時日就有人跟蹤過我,隻不過當時沒出什麼事,我猜那人早就想動手害我了。”
鄺志林表情益發嚴肅:“冒昧問一句,聞小姐這半年可曾得罪過什麼人?”
“要說老仇人,隻有一個邱大鵬,還有一個鄧天星不知道算不算,此二人已經許久沒露面,但暗地裡究竟做了什麼勾當暫未可知,但——並不能就此斷定沒有別的嫌兇。至於別人,我成天不是在學校念書,就是在劇組拍戲,結交新朋友還來不及,哪有機會得罪什麼人呢——”
她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急聲發問:“我們片場的老盧可逃出來了?當時他跟我一樣被堵在片場了。”
“放心,都出來了,當時還是這位盧先生去找的澄少爺,澄少爺雖在附近的馬路上,卻不確定你是不是還滯留在棚裡,所以並未第一時間衝進火場……這些都不說了,澄少爺將聞小姐救出來之後,因為擔心片場裡還有人,馬上通知了貴公司和法租界消防署,不久就將火撲滅了。過後經黃導演現場清點人數,證實她們公司的人都在外頭,假如今晚這場火真是有人蓄意放的,目標多半正是聞小姐,那位老盧隻是受了池魚之殃。”
又正色說:“這件事不會就這樣稀裡糊塗過去的,巡捕房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了,陸家和黃金影業也會全力配合警方,相信真相很快會水落石出,聞小姐自己若是想起什麼線索,記得第一時間告訴鄺某。對了,澄少爺救出聞小姐後一直咳嗽不止——”
聞亭麗神色一緊。
鄺志林安撫性地抬手往下摁了摁:“大夫說,可能是吸入性肺炎,需要靜養幾日,用過藥後澄少爺就睡下了,我猜這會兒也快醒了,聞小姐最好進去看一眼就出來,你們是病人,眼下都需要休息。”
他把聞亭麗送到陸世澄的臥房門口,自己帶著梅麗莎退到了一邊。
聞亭麗輕輕擰開門把手。
來過陸公館好幾次了,但還是第一次進到陸世澄的臥室裡面,一進去,先看見了一間起居室,原本她沒有心思打量房內的陳設,然而一想到這是陸世澄的臥房,於好奇之外,還有一種濃濃的親切感,淺灰色牆壁,鍍金椴木家具,兩排白色玻璃窗比尋常人家的天花板都要高。
這會兒天色已經見亮了,淡藍色的天光從窗外照進來,柚木地板因歷年來吸飽了蠟,在晨曦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種柔亮的光澤,牆上掛了著一副中國名家水墨畫,一切都籠罩在一種典雅安靜的氛圍裡。
徑自從右邊那扇門走進去,原來裡面那間才是睡房。
進去,就見陸世澄睡在床上,聞亭麗下意識收住腳步。
陸世澄睡得正沉,床邊擺著好些藥瓶,在門口屏住呼吸等待幾秒,確定自己的到來沒有吵到陸世澄,這才繼續邁著極輕的步伐走到床邊。
陸世澄睡覺時歷來安靜,可她一到床邊就注意到他的呼吸比上次養傷時粗重幾分,這大概就是肺炎的緣故,她輕手輕腳坐到床邊的沙發上,端視著陸世澄的睡臉。
又瞧見他露在被子外頭的胳膊上敷著一層亮晶晶的藥膏,湊近看,那竟是一處燒傷。
聞亭麗呼吸一滯,連忙小心翼翼端起他的胳膊細看,誰知這一碰,陸世澄閉眼皺眉在枕上轉動了一下腦袋,忽然像是驚醒了,竟以迅疾的速度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把槍對準她。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在半空中相撞了。
陸世澄的黑眸裡殘留著睡意,額發散落在額頭上,乍看有點孩子氣。但他的狀態是成年人特有的防備和機警,這大概是自小在某種環境中成長時養成的習慣,睡覺時也不會完全卸下防備。
看清是聞亭麗,他也像是滯住了。
聞亭麗呆愣片刻,結結巴巴說:“我很擔心你的傷勢,所以來看你。”
陸世澄定定注視聞亭麗片刻,沉默著收回槍,一頭倒回床上,可才躺下去,似乎覺得這樣不太妥當,又背靠床頭坐起來,聞亭麗一眼就認出他身上的櫻白色睡衣是當初她買的那件。
陸世澄先是抬眼看看窗外的天光,繼而轉頭淡淡瞥她一眼,不期然看見聞亭麗正一臉甜笑看著他。
“昨晚你怎麼來得那樣及時?”聞亭麗的聲音小而甜,“你當時就在片場外頭對不對?你不放心我?”
陸世澄閉了閉眼,掀開被便要下床,聞亭麗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要喝水麼?我幫你拿。”
她快步從床尾繞到到另一個床頭櫃前,彎腰將水杯遞給他。
陸世澄抬眼打量她片刻,一聲不吭接過了水杯。
聞亭麗滿面笑容看著他喝水。
陸世澄喝完半杯水,待要將水杯放回去,卻又被聞亭麗搶先拿走,“我幫你放。”
然後,她又開始一本正經研究他床頭櫃上那些藥瓶。
“是不是該吃藥了?我瞧瞧哪一瓶是你現在要吃的。”
路易斯配藥時有個好習慣,為了防止病人錯吃漏吃,會提前在每個藥瓶上都貼上標籤,上回陸世澄在聞亭麗家養傷時便是如此了,聞亭麗很快便將那堆藥瓶研究明白了,從中拿起一個小白瓶取出五片藥遞給陸世澄。
“先吃這個。”
陸世澄的沉默似是一種抵抗,可也隻僵持片刻,便接過水杯喝了藥。
聞亭麗緊接著拿起另一個沉甸甸的黑色玻璃瓶端詳,裡面是一種黏稠的棕色藥漿,藥盒裡另配一個小銀勺。
“再就是這個。”她打開瓶蓋,從裡面舀出一勺藥送到他嘴邊。
陸世澄的視線從聞亭麗的臉上,靜靜地滑落到她的手上,不肯張口。
“你受了傷不方便,正好我在這兒,我幫幫你也不行麼。”
陸世澄眼看著她手中的勺子送到了自己的唇邊,忽道:“我自己來。”
這聲音一出,房間裡倏地一靜。
聞亭麗滿臉震驚,盡管此前已經聽過陸世澄開口說話,但當時那種境況究竟有點迷亂的意味,事後回想總覺得不太真實,可現在,陸世澄卻在她面前清清清楚楚地開口說話了。
這句話如同一聲春雷,在她心弦深處震出巨大的一聲響。
“你——”
陸世澄自己也有些呆住了,但他對自己的身體變化像是早有心理準備,從一臉驚詫到恢復鎮定,僅僅用了兩秒鍾。
轉眼間,他的表情冷靜下來,用肯定的語氣再次開腔:“把勺子給我。”
這一回,他的吐詞更加清楚了,嗓腔是那樣沉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