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劉夢麟推門進來,他對聞亭麗露出個熱絡而不失威嚴的笑容:
“南市的國貨市場明天開業,想邀你前去剪彩,我替你應承下來了。”
不等聞亭麗應答,又笑道:“聽說他們本想找玉佩玲去剪彩,誰知半路殺出了《南國佳人》這匹黑馬,老板二話不說就換了人,生意人嘛,向來如此。”
黃遠山愣了愣:“歷來隻有陳茂青幫玉佩玲搶別人機會的,這回被人橫插一腳,姓陳的豈不氣得吐血?”
“管他呢。這兩年玉佩玲還不夠風光嗎,華美電影也賺到了不少,該讓道的時候就得讓道。”
劉夢麟轉臉繼續對聞亭麗說,“對了,禮拜六也有安排,最近南方發水災,影劇協會打算在百樂門搞一出賑災籌款晚會,公司決定派你做代表,幹脆就表演《南國佳人》的片中曲好了,順便也給外地來的貴賓宣傳宣傳我們這部戲。”
聞亭麗心知劉夢麟在打造明星時,最信奉「趁熱打鐵」的原則,他認為觀眾的喜好是最無常的,再紅極一時的演員也是說過氣就過氣,聰明的演員,就該趁自己當紅的時候多替公司掙些錢,省得日後想露面也沒人買賬。秉承著這一原則,這段時日他恨不得把她當作驢來使喚。
算起來,這一個月她每天隻能睡四個鍾頭。即便有一副鐵打的身軀,也有點受不了了。
可是她也心裡很明白,她不接,有的是人接。她不做,以後便輪不到她來做。
“好。”
她答應得如此痛快,劉夢麟自是欣喜不已,點了點手中的雪茄,對黃遠山說道:
“聞小姐最大的優點就是識時務,換作別人,一下子紅透半邊天,免不了搞不清自己幾斤幾兩,要麼處處跟公司唱反調,要麼擺臉色得罪觀眾,最可恨的是這類人的本性一開始也瞧不出來,非得紅了之後才露出真面目,好在這回公司沒有捧錯人,聞小姐倒是敬業。”
聞亭麗又道:“不過我得提前跟您打個招呼,禮拜五我有一點私事,那天您不許給我安排任何活動。”
劉夢麟剛誇完聞亭麗敬業,自是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臉,隻得訕訕應了。
出來時,黃遠山忍著笑意對聞亭麗說:“公司這麼多年輕演員,也就你能反過來拿捏他一把了。近來你也累壞了,禮拜五幹脆在家好好休整一天。”
聞亭麗卻拿出一張請帖遞給黃遠山:“其實那天我早有安排,就不知黃姐肯不肯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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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勞朋友們一回,前一陣合約的事虧她們幫著忙前忙後。
禮拜五這一天,聞亭麗早早安排周嫂去買水果和糕點,自己則打電話給飯店預訂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九點鍾時,她提著禮盒去拜訪鄒校長。
出門前,特地用圍巾和西洋墨鏡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從前她看報紙,老覺得那些明星太誇張,現在輪到她了,方知這樣做可以省卻多少麻煩。
汽車還沒有駛到鄒公館,聞亭麗就有意無意往外張望,鄒家大門外空蕩蕩的,並沒有停著那幾輛熟悉的羅爾斯.羅伊斯。
門鈴一響,鄒校長親自過來開門:“快請進。”
進屋之後聞亭麗摘下臉上的墨鏡:“請恕學生失禮。”
鄒校長朗笑道:“不必說,我都明白的,別看我年紀大,平日我也愛看一些電影小報,你現在是大明星了,出門一趟是不是很麻煩?”
聞亭麗上前擁抱鄒校長。
“上回我著急籌錢,您二話不說令人送來三千大洋,您對學生們的種種愛護之舉,讓人無比動容,我想,我總得親自將錢送回,方能體現我對您的感激和敬意,您真是一位好校長。”
鄒校長拉著聞亭麗在客廳裡坐下,關切地問長問短:“滬江大學什麼時候開學,新學期還會拍戲嗎?”
“忙是很忙,新戲麼,由於我沒有跟公司籤訂長期合約,所以得看看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鄒校長感慨道:“從前我老替你發愁四年大學的學費從何而來,沒想到才這麼短時日,就再也不必為你擔心經濟問題了,校長真替你高興。”
這話勾起了聞亭麗關於父親重病的那段痛苦回憶,她鼻根一酸,隻是笑:“鄒校長。”
鄒校長真誠地說:“現在總算是苦盡甘來了。校長不太了解你們這個行當,但明星面臨的誘惑是極大的,我希望你能堅持完成大學的課業。
一來,學校的課程對你提高演員的修養是很有好處的。
二來,容校長說句不好聽的話:花無百日紅。你有大學學位傍身,將來不管遇到什麼變故,也不會完全沒有退路……不怪鄒校長唐突吧?”
“怎麼會?!這些都是您的肺腑之言,您放心,當初我去拍戲,也是為了籌集大學學費,我從不曾忘記自己的初衷。”
這時,一位名叫阿喜的中年女佣出來送茶,她儼然對聞亭麗充滿了好奇,一雙眼睛恨不得長在聞亭麗身上。
鄒校長無奈苦笑:“阿喜很喜歡看電影,我猜她是認出你來了,別管她,快嘗嘗這點心。”
聞亭麗一嘗之下,眼睛不禁一亮。
這點心是朱古力餡兒的,這要是小桃子吃到了,不知會喜歡成什麼樣,忙問:“這在何處買的?”
鄒校長一臉茫然,阿喜熱情接話:“這都是陸小先生前幾日令人買來送的,回頭我幫您問問陸小先生。”
聞亭麗立刻不說話了。
鄒校長想了想,起身走到電話機旁:“我幫你問問他。”
聞亭麗急忙上前制止:“我隻是隨便問一問,您不必——”
鄒校長笑著搖搖頭:“正好我還有別的事要問他。”
電話很快接通了,就聽鄒校長對著那頭說:“您好,我是鄒哲平,我找世澄。他在麗景大酒店招標?好好,麻煩您把他的私人房間電話告訴我……805,嗯嗯。”
第二通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通,話筒裡傳出嗡嗡雜音。聞亭麗脊背忽然像是蹿過一股電流,微微發麻。直覺告訴她,那正是陸世澄。
果不其然,就聽鄒校長笑道:“世澄,沒有打攪你工作吧?那我就直說了。是這樣,南方最近鬧災,我想聯合滬上各大中學做一次義捐活動,明天我會令人把活動細則送給你過目。倘若你沒有異議,就抽空來學校籤個字。”
也不知陸世澄在那頭說了句什麼,鄒校長臉上笑意擴大。
“你這孩子,總是處處替人著想,那麼文件我先不送,等你明早直接過來一趟。”
聞亭麗正豎著耳朵聽,阿喜走過來悄聲對她說:“聞小姐,您最近這樣紅,一定認識許多你們行當裡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一個四十多歲的電影經理?個頭矮矮的。”
這範圍太過寬泛,聞亭麗一時間沒有頭緒,笑著搖搖頭。
阿喜卻滔滔不絕說道:“您說怪不怪,前日我出去買菜,被這個男人無故攔住了,他先是對我說了一大堆恭維話。
然後問我認不認識陸小先生,末了還塞給我一把鈔票和一個電話號碼,他說隻要陸小先生來鄒校長家,就立即給他打電話,還說事成之後另有犒勞。
我哪敢收他的錢,回來同鄒校長說了這事,她叫我千萬別理會,奇怪的是連鄒校長也不知道這人是誰。”
聞亭麗面露思索:“我想這人未必是什麼電影經理,興許隻是想搭著陸家做些生意,您不理他是對的。”
阿喜如同一個受了表揚的孩子,樂陶陶地說:“放心,我不會理他的。聞小姐,您的戲演得真好,那日我在電影院哭了五六回。”
聞亭麗一樂,回身從皮包裡取出一張自己的照片,照片後面有自己的籤名,她準備了數十張,方便隨時隨地回饋新影迷,這是公司的老前輩溫冠華教她的法子。
她鄭重將照片遞給阿喜。
“謝謝您的厚愛。”
阿喜愈發語無倫次:“聞小姐,您真好,實不相瞞,我的票還是陸家的許管事送的,左右那天無事,我就拉著幾個老姐妹一起去看了,你猜怎麼樣,沒幾天,我們又自發買票去看了第二場、第三場!您是我見過的最會演哭戲的女演員,現在我們這幫老姐妹全成了聞小姐的影迷。”
“許管事?”
“是啊。”阿喜點頭,“上映第一天許管事就給鄒校長送了兩張票,鄒校長一開始也有點擔心票房成績,老早就說要多帶些朋友去捧場,估計他們也沒想到片子一上映就會火到這地步。”
就聽鄒校長在那邊說:“前兩日你讓人送來的點心很不錯,我一個學生想問是在哪家商鋪買的。”
聞亭麗忙低下頭喝茶。
“那就勞煩你幫忙問一問王經理。”
不一會,王經理打電話過來,鄒校長聽了幾句,含笑對聞亭麗說:“是在大興百貨一樓買的。”
等到鄒校長掛了電話走過來,聞亭麗訕訕起身說:“隻是隨口一問,竟勞煩校長專門找人詢問。”
“這有什麼,世澄這個人性情最是隨和,不會覺得麻煩的。”鄒校長突然奇怪地看了聞亭麗兩眼,“噫,你早知道世澄的啞疾之好了?剛才我跟他講了這麼久的話,倒沒見你覺得驚訝似的。”
聞亭麗含糊其辭:“前幾日湊巧碰見鄺先生,聽他說過陸小先生啞疾康復的事。”
這一回,鄒校長的目光在聞亭麗臉上停留得格外長。
但她大約看出聞亭麗並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困惑歸困惑,卻並沒有仗著長輩的身份往下追問,又聊幾句,聞亭麗便要告辭,阿喜興衝衝從裡面端出幾瓶果汁,獻寶似地說:“這也是頭些天陸小先生令人送來的,聞小姐您嘗嘗再走。”
聞亭麗本不欲接,定睛一看,瓶身上赫然印著——“喜儷梨汁。”
鄒校長笑著一拍腦門:“忘了還有這個。這果汁是用新鮮香梨攪碎之後做的,味道很清甜,你多拿幾瓶回去。
鄺志林說這是陸家名下的糖果廠新做的產品,擬於下月上市,最近正準備找明星登廣告呢。”
聞亭麗裝作不經意發問:“鄺先生有沒有說要找誰登廣告?”
“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聞亭麗越想越疑惑,幹脆讓司機老黃停車,下車買了兩份報紙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