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一猜就猜中了啊。”
聞亭麗笑不可抑:“好吧好吧,我還要吃糟田螺。”
“我去買。”
“我還要吃憩虹廬的粉果和太史田雞。”
“我去弄。”
“別忘了飛達西點店的奶油慄子蛋糕!”
“都給你買來。”
吃過飯後,聞亭麗有點昏昏欲睡,陸世澄幫她把被子拉到胸口,靜靜在一旁守護她。
等她睡熟了,他並沒有馬上動身,而是小心翼翼幫她將腮邊的兩根碎發撥開,目不轉睛望著她的睡顏,坐了大約有大半個鍾頭,才很輕很輕地起身。
走出大門,鄺志林馬上帶人迎上來:“都已經安排好了。”
屋裡屋外都是他的人。
陸世澄面色稍冷,有點不放心地回頭看看緊閉的房門,周威等人慚愧地說:“澄少爺放心吧,這回絕不會再出岔子!”
……
金神父路,某幢洋灰色花園洋房內。
陸克儉在二樓窗戶後向外張望,口中不斷催促道:“都在磨蹭什麼!都這麼久了,車馬還沒備好嗎?”
兩人應聲跑到樓上來,一左一右將陸三爺的輪椅抬起,一路小跑著往樓下而去:“三爺,曹幫主還想見您一面呢,就這樣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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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克儉兩手緊扣著輪椅扶手,鐵青著臉說:“有什麼好見的,整件事都是邱大鵬自作主張,從頭到尾與我毫不相幹,再說白龍幫常年打打殺殺,這回不過是死傷了幾個兄弟,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要怪就怪他曹幫主治下不嚴,聽憑那對姓邱的父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如今人已經死了,也算是吃了一回教訓。”
“可是——聽白龍幫的人說,邱大鵬雖說死得透透的了,他兒子的屍首卻至今還沒有找到,不怕別的,就怕這小子萬一活下來,會向三爺施行報復,您別忘了,那日他們父子想上車跟我們逃走,卻被我們一腳踹下去。”
“報復也該報復陸世澄,關我什麼事?”話雖這樣說,陸克儉的眼神卻有些閃爍,“撥幾個人去暗中打聽邱凌雲的下落。一旦發現他的藏身之處,馬上斬草除根。好了,我們快走,半個小時內務必出城!別坐鐵路,也別坐輪船——”
說話間,客廳的兩扇圓拱大門霍然洞開,有人闖了進來,陸克儉待要掏槍震懾對方,卻被人踢中輪椅的輪子,這讓他整個人掀翻在地。
屋內的護衛們從四面八方衝上去,可轉眼就被闖進來的十幾個人團團圍住。
陸三爺狼狽地向前爬了幾步,用最快速度將手裡的槍上了膛,回身就要瞄準陸世澄。不料陸世澄已經走到他身後,不緊不慢將他的手踩在自己腳下。
“啊——”陸三爺痛得面孔扭成一團,“陸世澄!你發什麼瘋!”
陸世澄蹲下來薅住陸三爺的頭發,逼他正視自己的眼睛。
“什麼時候回的上海,經過我的同意了嗎?”陸世澄的語調是那樣平靜,甚至很溫和,但陸三爺卻渾身哆嗦起來。
這小子太知道如何氣他。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他早就受夠了!
“我想什麼時候回上海,就什麼時候回上海,用得著你批準?這兩年多來,我像個窩囊廢一般躲在北平,你這做侄子的風風光光在上海把持著一切,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因為陸世澄將一把槍抵住了他的太陽穴。
陸三爺恐懼地吞了吞喉嚨,這個侄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事到如今,先把命保住再說,“你先別開槍!無緣無故就來找我麻煩,我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鄺志林在旁冷冷開腔:“三爺,明人不說暗話,這次綁架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什麼綁架——”耳邊一聲炸響,一粒子彈險險擦過他的耳廓,精準地打在他視野前方的地板上。
陸三爺驚恐地望著那冒煙的彈孔,喉嚨裡那些狡辯的話語,全咽了回去。
“我問,你答,答錯一句,我就叫你身上多一個窟窿。”陸世澄的聲音冷得像冰塊。
陸三爺白著臉拼命點頭。
“什麼時候跟邱大鵬勾搭上的?這次的綁架計劃你們計劃了多久?除了你和邱大鵬父子,上海這邊還有哪些人參與其中?”
陸三爺冷汗涔涔:“我也不想收留邱大鵬,是曹幫主親自到北平來找我幫忙,我實在是抹不開面子,才勉強答應讓那姓邱的在我的私邸裡安置一段時間,這次的綁架計劃也是邱大鵬出的主意,我並不知道他要綁架你那位聞小姐。”
對上陸世澄的眼神,陸三爺硬著頭皮說:“對、對不起,這次是三叔錯了,我保證,以後絕不再碰你的人——”
忽聽見子彈再次上膛的聲音,這次是來真的,陸三爺面如死灰,渾身篩糠一般抖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有道高大的身影閃現在大門口,瞧見這一幕,顧不上自己也有被射中的危險,飛撲上來死死按住陸世澄持槍的手。
陸世澄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因為四周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攔阻,包括鄺志林在內。
“澄兒。”陸老太爺厲聲說,“你這是要做什麼?快把槍放下,你不是答應過祖父絕對不傷你叔父的性命!”
陸三爺自覺有了倚仗,不顧體面衝著父親哭喊起來:“爹,快救我!”
陸世澄牢牢地握著槍,無論陸老太爺怎麼扳扯,都不肯松手。
陸老太爺情急之下,沉聲道:“別忘了去年我們之間達成的協議,當時你答應放過你三叔,祖父答應不幹再涉你和聞亭麗之間的事,難道你想毀約?!你就不怕祖父事後找你那位聞小姐的麻煩?”
此話一出,陸世澄的眼睛裡堆起濃濃的殺意。這一次,對象分明是陸老太爺,鄺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個寒顫。
好在澄少爺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著地面無聲笑了笑,很無辜地問了句:“祖父,你都不問問三叔做了什麼嗎?”
陸老太爺惻然嘆氣:“不管你三叔做了什麼,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陸家子弟自相殘殺。你那位聞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陸家給她一點補償。但你得聽祖父的話,別再把槍口對準自家人!”
鄺志林忍不住開腔:“老太爺,可是這一次,是三爺先把槍口對準澄少爺,澄少爺差一點就死在三爺的手裡了!”
“我們祖孫倆說話,還輪不到你插嘴!”陸老太爺暴喝一聲,聲音震蕩在寬闊的廳堂裡,像獅吼,讓在場的人心頭陣陣發涼。
“記住了,你是陸家的兒孫,永遠別為了外人為難自家人,祖父如今隻剩下你三叔一個兒子了,你忍心叫祖父傷心嗎。”
陸世澄的表情沒有快意,也沒有憤恨,隻有麻木的平靜,他嘴角慢慢上揚,帶著諷意問:
“祖父,其實這些年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當年我爹娘被人設計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沒有懷疑過兇手可能是你另外兩個兒子嗎?”
陸老太爺啞然失聲。
“您自詡精明,當年的事破綻那麼多,我不信你沒有瞧出他們兄弟倆有問題。還是說,你明明心裡有疑慮,隻因他們是你心愛的艾巴雅所生的兒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陸老太爺反手就是一個巴掌,陸世澄臉龐上頓時浮現出幾道清晰的手指印,他無動於衷,用手背擦拭著嘴邊的血跡,緩緩從地上站起來。
他的視線,隨著他的起立,一點一點在拔高。由一開始的仰視,變為平視,最終變為俯視。
他開始俯視自己的祖父。
陸老太爺額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識到當初那個弱小的孫兒,已經長得比自己還要高。
在一種無形的壓迫下,一向不懂屈從為何物的他,竟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這讓他頓覺喪失了尊嚴,心中愈發惱恨起來。
陸世澄將祖父表情的每一個微妙變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顫的皺紋,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臉上的笑意愈發擴大。
年幼的他,曾經指望從這位長者身上得到足夠的關愛和保護。
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他曾期盼著這位長輩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
但後來他才知道,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發指的父親。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慘死的真相。
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處找尋答案,後來他無意中走進祖母的房間,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屜裡的日記。
自從祖母去世後,這個房間便被祖父下令封鎖起來,他是趁晚上沒人時,悄悄摸進去的。
通過祖母的日記,他才知道,祖父與祖母成親後,始終相敬如賓,祖父對自己的發妻全無半點感情,聯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時,祖父偶然遇到那個名叫艾巴雅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就丟了魂魄,為了娶她進門,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舉遭到了陸家族人的強烈反對。
因為陸家祖先當初來南洋闖蕩時,就親口立下一條規矩:陸家後代絕不允許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無法公然反抗族規,索性帶著艾巴雅去別院常住,為此,祖母幾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頭就死了,為了懷念這個女人,祖父不但親手撫養她留下的兩個兒子,還計劃著讓他們認祖歸宗。不久之後,這兩個兒子順利跟著祖父回到了陸家大宅……
想到此處,陸世澄的胸口又開始作痛,一切罪惡,都源於祖父毫不掩飾的偏愛!
當年在看過祖母的日記後,年幼的他就隱約感覺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等來公道了。
公道,他得親手去討。血債,就得血來償!
時隔十六年,同樣是三叔參與謀劃的綁架案,祖父依舊選擇偏袒自己的小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