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最近公司事情太忙,你得留下來主持大局,我和李鎮跑一趟,他在北平有不少熟人,有他沿路打招呼,萬事都方便些。”
“不,你是大東家,你留下來主持大局才對。你放心,我不會一個人去的,我讓陸世澄陪我一塊去。”
這話不過是安慰黃遠山,陸世澄的閘北藥廠最近開始出貨了,藥品正成箱成箱送往抗戰前線送,陸世澄每晚都在廠裡親自盯著,有時候一待就是一通宵。
她不想在這當口讓他因為自己朋友的事分神,正如他也從不會幹擾她的工作一樣。
因此,她決定獨自去北平接人。
黃遠山卻死也不同意:“如今你一出門,別人一眼就認出你是誰。等你到了火車站,怕是走得走不動,我和李鎮去比你們去方便多了。”
聞亭麗亦步亦趨送黃遠山到門口,客廳裡電話又響了,周嫂坐在沙發上打毛衣,順手就接電話。
聞亭麗立在大門口同黃遠山又說了幾句,遲遲沒聽到周嫂叫自己,納悶地跟黃遠山對了個眼,轉身回屋問:“周嫂,是誰打來的?”
周嫂呆呆地舉著聽筒,臉色白得嚇人。
聞亭麗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月姐那邊情況不好?!”
“不、不是——”周嫂駭然張了張嘴,“鄺先生剛才打來電話說,日本人突然開始攻打北平,叫你們千萬別輕舉妄動。”
四周的空氣瞬間凍住了,在聞亭麗和黃遠山震駭的目光裡,周嫂呆呆地站起身,膝蓋上的毛線團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滾得老遠。
……
消息傳出,舉國震怒,全國各地都爆發了針對日軍侵略行為的抗爭活動。
文藝界不遑多讓,連夜號召上海業內同仁一起籌辦抗日救亡宣傳活動聞亭麗和黃遠山顧不上料理公司的事務,每晚都跑到電影協會和話劇協會幫忙。
三天後的傍晚,聞亭麗得到一個消息。頓時喜上心頭,驅車趕到康定路金司徒廟附近一幢灰撲撲的老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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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有人過來開門,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聞亭麗同對方點點頭,隨他進了屋,一徑穿過天井上到三樓,到了臥室門前,門打開,就看見月照雲靠坐在床上喝水,床邊負責照料她的正是劉護士長。
聞亭麗鼻根直一酸,這一病,月照雲幾乎瘦脫了相,她都快認不出了。
月照雲朝她伸出雙臂,劫後餘生,兩個人情緒說不出的激動。
“我以為這回要困在北平出不來了。”月照雲一開腔,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萬萬沒想到……亭麗,謝謝你。”
她的眼中,凝結著一層厚厚的淚殼,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劉護士長:“我知道您是亭麗的朋友,我並不敢冒昧打聽您的名字,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謝謝你們。”
劉護士長把聞亭麗拉到門外,未等她開口,聞亭麗用力摟住了她的肩膀。
劉護士長眼中隱現淚花,卻含笑道:“你一貫比別人堅強,人都救出來了,還哭什麼,你也曉得,我不大懂得安慰人的。”
“不,不用您安慰,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劉姐,這趟多虧您。”
“當初你一次次冒著風險幫我們的時候,又何嘗多說過什麼?”劉護士長嘆氣,“國難當頭,同胞們本就該互幫互助。正要問你,這五千大洋是你送來的吧?你別裝糊塗,當日隻有你曉得那個聯絡地址。”
她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要還給聞亭麗。
聞亭麗不肯收:“報紙上面說日本人的暗殺行動越來越猖獗,我想,你們的處境一定十分艱難,我也不敢擅自同你們聯系,隻能用這種方式支持你們了。不,求您一定收下,這是我以厲姐親妹妹的名義捐助的——”
一聽到「厲姐」二字,劉護士長迅速別過臉去。
靜了幾秒,她回過頭來對聞亭麗說:“我得先請示組織的意見,再告訴你能不能收。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得連夜轉移,你也趕快帶月女士離開此地。”
黃遠山得到消息,在聞家大門口焦急踱步,一看到聞亭麗的車開過來,便急奔過去扶月照雲下車。
她跟月照雲不僅是多年好友,更是彼此的知己,國破家亡,千裡逃難,此番重逢,免不了痛哭一場。
經過商量,月照雲先在聞亭麗家中安置一晚,次日再轉到黃遠山家中去休養,黃家沒有小孩子,環境相對更安靜。
燕珍珍一直將月照雲視作自己的偶像,聽說她被接出來了,夤夜趕到聞家探望。
月照雲在床上說:“我那本新小說……不拍也罷,這些日子,我的胸膛裡時時刻刻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我雖是一介文人,也想為我的國家出一分力,路上我重新構思了一個愛國題材劇本,題目就叫《抗爭》,明早就開始動筆。不,你們別勸我,我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幾人相顧默然,唯有點頭。
自這天起,聞亭麗和黃遠山白天繼續參加上海愛國劇作協會的排練,晚上則緊鑼密鼓籌備新片。
可惜月照雲身體還很虛弱,常常寫幾頁就要停一停,這日中午,聞亭麗看月照雲臉色不好,苦勸她休息,月照雲卻不肯歇筆。
寫到傍晚時分,床上「沙沙沙」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回頭望去,就看見月照雲不聲不響栽倒在床上。
幾人憂心如焚,忙打電話請路易斯大夫,經過一番救治,月照雲悠然醒轉,路易斯神情嚴峻對其他人說:“她必須馬上停止手頭的工作,這樣下去非常危險。”
月照雲在枕上搖頭,聞亭麗湊到她面前,就聽她氣若遊絲地說:“我不能停下來,大家都在等我的劇本,隻差十幕戲就能完成了。”
聞亭麗淚如雨下:“可是你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你再耗費心力了。”
“沒有什麼不允許的……我……”月照雲又一次陷入昏迷。
秀峰的人聞訊趕來探望,顧傑擔憂地說:“這種情況下,絕不能讓月小姐再動筆了,但公司的損失又該如何彌補?幾位主演的服裝剛剛做好,布景和道具也花去了不少預算,相關演員的檔期也都提前空出來了,這時候劇本突然夭折,前期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黃遠山斷然說:“不會讓這部戲中途夭折的,大不了後面幾幕戲我來寫。”
“不行。”譚貴望一個跳出來反對,“師父你整天東奔西跑,每天睡不到三四個鍾頭,再熬夜寫劇本,身體非垮掉不可,何不交給柯慶來做,他是編劇部的經理,由他來續寫再妥當不過。”
“柯慶?他雖然才華橫溢,但個性也頗桀骜,劇本到他手上,他一準會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前文全部推翻重寫,那還是月姐的本子嗎?”
這一想,幾乎找不到合適的編劇人選。一方面,此人必須思想上跟月照雲高度一致,最起碼能夠摸準她的創作意圖。另一方面,還要足夠尊重月照雲,不會亂改她的前文。
最重要的是,這人要有一定的寫作功底保證不會狗尾續貂。
眾人一籌莫展,聞亭麗忽說:“我想到一個人。”
燕珍珍飛快趕到黃家,聽完聞亭麗的要求,不禁呆住:“我?我來幫月姐續寫《抗爭》?你別開玩笑,我怎麼行?”
“你行!”聞亭麗毅然說,“除了你,沒人可以。從務實女子中學與你做同桌開始,我幾乎看過你的所有小說手稿,你的寫作水平我最清楚不過了。
再說,你一直將月姐視作自己的偶像,她的文風和寫作特點,你無比熟悉;她要表達的觀點,你發自內心地尊重。由你來續寫,不必擔心故事走向出現偏差。”
燕珍珍的頭依舊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那可是月照雲的故事,憑我的能力肯定續不好,再說月姐也不會同意別人替她續寫的。”
“別人來寫,她未必同意,你就不一樣了,她一直將你當作自己的後輩,還曾經親自幫你修改小說。好,我也不勉強你,我和黃姐馬上去找柯慶。”
“柯慶?那個狷狂書生?”燕珍珍一把搶過聞亭麗手裡的文稿,“不可以!不能把月姐的心血交給他!”
對上聞亭麗笑眯眯的眼睛,燕珍珍自知入套,無奈點頭:“好吧,我姑且試一試。”
可燕珍珍不僅僅隻是「試一試」,她這人,外表散漫不羈,可一旦應承了某件事,比誰都較真,在聞亭麗的鼓舞下,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沒日沒夜寫了五天,困了就隨便打個盹,餓了就胡亂嚼一口面包,寫到最後,頭大如鬥,雙腿軟得像面條。但兩眼炯炯有神,天不亮就興衝衝來找聞亭麗和黃遠山。
恰逢月照雲身體好轉,三人輪流傳閱燕珍珍新寫的稿子,越讀越驚喜。看到最後,月照雲已是流淚滿面。
燕珍珍嚇傻了:“是不是對我的續寫部分很失望?”
“不,這完完全全是我想寫的故事,辛苦你了珍珍。”
燕珍珍還在發懵,聞亭麗卻已是喜極而泣,推她一把:“聽見沒,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把珍珍的名字……寫在我的前面。”月照雲叮嚀,“我不是在說客套話,提攜後輩是一方面,難得的是她完全沒有曲折我的本意,後文很多情節比我設想中寫得還要好,沒有她,這個故事可能就沒下文了。所以她才是當之無愧的主要編劇,請你們一定按照我的意思辦。”
一番波折,《抗爭》終於開了機,全體人員對這部戲投入了最大的熱情,幾乎是拼盡全力在趕拍。
聞亭麗幾乎是最忙的那個,平時她每天好歹能跟陸世澄在一起吃頓飯,這次卻連續一個禮拜沒見到陸世澄的面。
這天中午陸世澄打來電話,她又沒能接著,心裡不免十分牽掛。
傍晚,她的戲就全部拍完了,眼看暫時沒有別的事要忙,便要去藥廠找陸世澄,忽聽小田在樓上喊道:“聞老板,有電話找你。”
電話裡那人的聲音卻相當陌生:“聞小姐,我們那日在劉護士長家裡見過的,我姓苗,是劉向之的下級。”
當日那個開門的少年?
聞亭麗沒作聲。
“前些日子,劉老師帶人去北平營救一位伙伴,按照行程,最遲昨天早上就能返回,可到現在都沒有音訊,我……我擔心出了事。”
少年的聲音還有點稚嫩,說話時,一直在發抖。
“請您原諒我的冒昧,平時我隻跟劉老師單線聯系,現在我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得出劉老師很信任您。
所以、所以打給電話公司查了貴公司的電話,我也明白自己違背了紀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錯過營救時機。”
聞亭麗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會是陷阱嗎?
她確曾在劉護士長家裡見過此人,若非是信得過的手下,當日劉護士長絕對不會讓他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