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三個人集體發出嗚咽聲,像是小狗受了傷,三顆腦袋齊齊轉到鄒校長面前。
鄒校長一臉疼惜地將學生們摟在自己懷中。
不管怎麼說,這次上海各大學校的內遷行動,路上有大批師生互幫互助,鄒校長絕不孤單,而趙青蘿和燕珍珍,因是隨著父母一起走,想來也不至於流離失所,這樣想著,聞亭麗心中多少安定了一點。
時間實在不早了,聞亭麗依依不舍離開她們上船,鄒校長三個在碼頭上對著她搖手,就如當初她們送高筱文一樣,遲遲舍不得離開。
上船後,聞亭麗進盥洗間臉上的淚痕洗幹淨,又出來,把行李箱從床底拖出來整理。
小桃子昨天雖然有點嚇著了,但因為是第一次坐船,仍然很興奮,拉著月照雲、丁小娥幾個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忽然「咚咚咚」跑進來說:“陸先生來了。”
聞亭麗沒抬頭,繼續蹲在行李箱面前:“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哪間房?”
誰知陸世澄進來時,居然順手把門虛掩上,這是少有的情形,她驚訝地仰頭看著他。
他把她從行李箱前拉起來:“我有話要對你說,待會我就下船了,你們先走,我過些日子再走。”
“為什麼?!”聞亭麗大吃一驚。
“一方面,我得處理陸克儉,另一方面,我得將大生藥廠的設備都運出來才能走。你想,那地方在華界,廠子裡設備又新,日本人早就虎視眈眈了,若被日本人侵佔廠子,豈不完全違背我母親建西藥廠的初衷?我走可以,但必須把廠子裡的設備和原料也都一起遷出去。”
這一說,聞亭麗就理解了,可她還是擔心不已:“大概要耽擱幾天呢?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陸世澄失笑:“沒事的,上海要遷設備的又不是隻有我一家,最近大量工廠都計劃往重慶遷呢,今日還成立了「上海工商界南遷同盟委員會」,大家同仇敵愾,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放心帶他們去香港,我最多比你晚二十天到。對了,鄺志林會比我先走,等他到了香港之後,你可以直接找他,記住了,任何時候鄺叔都是值得信賴的。”
這下聞亭麗徹底放了心,可心底還是泛起濃濃的不舍,用胳膊環住他的腰身:
“有什麼事我會找鄺先生的。你最多比我遲二十天到,不許說話不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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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下去在行李箱裡摸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他,“看看喜不喜歡。”
“給我的禮物?”
“嗯……”
陸世澄以一種相當珍重的態度打開盒蓋,裡面是一枚銀亮的铂金指戒。
轉動指環,就看到內側镌刻著一行小小的字:you are the one for me.
他凝視著聞亭麗,心裡充滿幸福的感覺。
她催他:“快試試大小,哎哎,別戴錯了,是戴在中指上的……”
他一試,尺寸再合適不過,這樣戴在手上,每時每刻都能看見這枚指環。
他煞有介事把它再往指節深處再推一點,把手舉高給她看:“好了,從此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兩個人在艙房裡膩了一會,陸世澄在床邊走來走去,再三幫聞亭麗檢查有沒有落下什麼,趁聞亭麗不注意,將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大額支票悄悄塞進她的包裡。
聞亭麗全不知情,不一會,船長過來說要開船了,陸世澄才一步三回頭下船。
這回換他在碼頭上目送她,聞亭麗倚在船舷上遙遙望著他。
哪怕隔得這麼遠,她也確信他能看見她全部的表情,她將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輕輕蓋了一下,將這個無形的吻,輕輕朝他吹過去。
陸世澄果然低頭失笑,又抬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聞亭麗託腮與他對視,當真是鶴立雞群,那樣高挑漂亮,光是站在那兒,便自成一道風景。
終於,他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消失不見,聞亭麗無奈收回視線,依依不舍回了艙房。
……
半個月後,客輪順利抵達香港天星碼頭,隔著老遠,就看見碼頭上飄蕩著兩條長長的紅色橫幅。
【熱烈歡迎上海秀峰影業全體成員順利抵達香港。】
【熱烈歡迎著名電影明星聞亭麗女士、電影皇後玉佩玲女士、著名導演黃遠山女士、著名作家月照雲蒞臨香港。】
聞亭麗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弄來的這兩條橫幅,高筱文總是這樣誇張,往往事還沒辦,先把聲勢擺足。
隻一眼,她就在人堆裡捕捉到了高筱文的身影,高筱文今日穿著一身大紅色的超長連衣裙,頭上戴著闊邊帽,遠遠看著,好似一團移動的火焰。
她們剛下船,那團火便向她們直撲過來,先將聞亭麗抱了個滿懷,又撲向擔架上的黃遠山。
黃遠山休養了這些日子,精神狀態好了許多,隻是力氣還未完全恢復,被高筱文強行摟在懷裡,半晌出不得聲,無力地舉了舉手,悶聲說:“快放手,姓高的,一見面你就要謀殺我嗎。”
大家都笑起來,因是戰亂時期,碼頭上人多且亂,男女老幼個個困頓不堪,那種地獄般的景象看著讓人心酸,最要緊的是人擠人,才說兩句話,她們就被衝撞得站得站不穩,黃遠山的擔架更險些被人衝到地上。
還好高筱文帶了幾個朋友來幫忙,大家拼了半條命才護著一行人從人潮中擠出來。
高筱文的公寓在中環,房子不算大,豪華程度也與上海的高公館沒得比,但高筱文自己明顯住得很開心。
在這裡,她是女王,凡事她自己說了算。雖然每日辛苦奔忙,甚至擔驚受怕,但那種成就感,絕不是當初在高家做「二等公民」時能比擬的。
等到飯菜擺上桌,高筱文豪情萬丈在屋子當中拍了拍手:“諸位,讓我們把國恨家仇暫時先放一放,今晚暢暢快快吃喝一回。”
聞亭麗到處找報紙,又忙著在屋裡找電話。按理說,陸世澄十天前已經從上海出發了。
但時局瞬息萬變,陸世澄隨時可能會滯留在上海,她打到陸公館,電話卻遲遲沒有人接。
若是他還在上海,陸公館絕對有人接電話,隻有全體離開了上海,偌大一間公館才會沒人。
這下聞亭麗徹底放了心,她猜,最多過個十天就能見到陸世澄了。
當晚,聞亭麗和月照雲、周嫂、小桃子同擠在一張床上,旁邊那張床則擠著丁小娥、玉佩玲和曹仁秀。
大家連翻身都有點困難,但大約是暫時遠離了戰火的緣故,晚上竟睡得空前實沉。
因黃遠山還在病中,找房子的任務就落在了聞亭麗的頭上,第二日一大早,月照雲和丁小娥留下來照顧黃遠山,高筱文開車帶聞亭麗一行人出發了,順便帶她們參觀自己設在香港永安百貨的「傲霜」化妝品專櫃。
高筱文沒說錯,她那間櫃臺生意好得不得了,聞亭麗站在邊上看了又看,發自內心替高筱文高興。
幾人出來上車,高筱文說:“那日一收到你們的電報,我就開始馬不停蹄看房子,你們這麼多人,房間肯定不能少,同時還要兼備辦公的職能,最佳選擇是租下一整棟樓。但因為時局緊張,中環這樣的辦公樓租金比去年高了不少。”
“那怎麼辦?”
“別急呀,碰巧九龍塘那邊有間小廠子倒閉了,老板正急著轉租,有職工宿舍,我看了很滿意,就是位置偏僻些,待會你們自己再看看行不行,不滿意再另找地方。”
沒想到聞亭麗一去就相中了。
整間廠子佔地至少有五畝,前樓是一幢灰白的兩層小樓,可供大家辦公,中間的廠房已經被搬空了,天花板極高,將來完全可以搭建攝影棚。
後邊則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約有二十間,間間獨立,用來做職工宿舍再合適不過。
宿舍的後窗種有大株大株顏色豔麗的雞蛋花,味道極濃鬱,一派南國景象,賞心悅目。
走廊盡頭兩邊各有一間很大的公共浴室,可以各自做女職工浴室和男職工浴室。
租金固然是有點高,但對於目前的秀峰來說,算得上是一個四角俱全的場所了。
曹仁秀等人自是沒話說,玉佩玲卻多多少少有點嫌棄,這宿舍跟她在上海的洋房比起來,就如廁所差不多大小,最要命的是還沒有單獨的衛生間。
但她也清楚這時期能找到這樣合適的地方已經不容易了。
在聞亭麗詢問她意見時,便聳聳肩說:“先湊合住一陣吧,回頭我自己再單獨找地方住,月姐也喜歡清淨。到時候我可以跟她一道出去找房子。”
聞亭麗隨著她,自己很愉快地直接聯絡老板過來籤合同,付款的時候,意外發現手包裡多了一張二十萬法郎的支票,愕然一看,是香港這邊的銀行戶頭,隨時可以支取。
她甜蜜微笑,把支票輕輕塞回手包,另外拿出自己的錢付賬。
搬好家,聞亭麗便同黃遠山商量《抗爭》補拍一事,公司遭了火災,許多事得從頭再來,為了盡快回血。
除了拍攝《抗爭》,她們還計劃同期搶拍一部《雁南歸》,以保證票房收入。
但不管拍一部還是拍兩部,首先要有一間像樣的攝片場,在秀峰的新攝影棚搭建起來之前,最好的法子就是租。
租攝影場、租攝影機、租剪輯室——總之能省則省。
意見達成一致後,聞亭麗便馬上聯絡本地的電影公司,消息傳得相當快。第二天,就有兩家公司主動聯系她們。
第一家名叫興發,由一位姓洪的本地商人創辦,該公司在默片時代也曾拍過不少片子,後因經營不善而倒閉,如今專門靠租借場地和設備賺錢。
洪老板開的價格很合理,不管秀峰拍多少天,都按總價結算,且不需要另付押金,可是聞亭麗參觀完這家攝影棚之後,心中很是失望,攝影機居然還是舊式的百代駱駝牌攝影機,燈光設備也太老了。
另一家倒全是一流設備,隻是那並非是電影公司,而是一家名叫艾菲琳的外國膠卷廠,艾菲琳的老董事長名叫菲利普,畢生迷戀電影,後因不甘心長期去電影院買票看別人拍的片子,索性自己出錢在郊外搭建了一個玻璃攝影棚,同時還斥巨資購買了最新式的攝影機和炭精燈等設備,闲暇時招幾個演員,拍一些風景紀錄片和滑稽片自娛自樂。
老董事長去世後,這攝影棚便闲下來了,他兒子小菲利普不忍看著大筆資金闲置,幹脆對外出租,聯系聞亭麗的是該廠經理,名叫羅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