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理會他,和鍾寧一起進屋。
「看,這是我留給你的遺產。」
房子不大,我帶著她逛了沒兩分鍾,就看完了全貌,
「不過我死後你應該就不在國內了,到時候可以提前掛出去賣掉。」
她流著眼淚,搖頭又點頭。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暖洋洋地落在身上,我在桌邊坐下,無奈地嘆了口氣:
「真可惜,我得的是胃癌,什麼也吃不下去,不然生命最後的日子,肯定要吃點好的再走。」
「起碼,嘗嘗最難吃的蛋糕啊。」
鍾寧一直在哭。
從前哪怕我們已經很少聯系,我卻能從她偶爾發的朋友圈裡看到,她其實一直都是一往無前的女強人,再難的實驗、再惡毒的歧視,都隻會讓她更努力上進,不會掉一滴淚。
這些天陪在我身邊,她好像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想到這裡,我又覺得抱歉:「對不起啊寧寧。」
「為什麼又道歉?」
鍾寧說得咬牙切齒,掩都掩不住的恨意,「該道歉的人不是你,該去死的人更不是你。」
周澍就等在門口,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
他啞著嗓子說:「對,我該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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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叫他:「周澍。」
他小跑過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我ṱūⁿ。
「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的?」
隻問了一句話,大明星就又掉了眼淚,「我聽到的——公司早就查到了,他們早就知道你得了……癌症,卻沒一個人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呢?」
我靜靜地坐著,又覺得身上開始冷了,好在夏天的陽光格外暖和,
「周澍,你這麼恨我,覺得我靠離婚分走你那麼多錢,得知我生病,不應該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嗎?」
他拼命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這樣的。姐姐,我隻是一時沒想明白,我最愛的人還是你,你不要死,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好不好?」
「你又在說謊。周澍,你早就想明白了。你的璀璨星途和我之間,你選擇得毫不猶豫,不然怎麼會發那些照片用來給我潑髒水呢?那年中秋晚會,你一個小透明有登臺演出的機會,難道不就是靠我陪那些人喝酒嗎?」
「還有你和羅秋——你和她不過認識了兩三年,怎麼好意思把《求婚》唱給她聽?你唱十年三千六百天陪伴的時候,就不會覺得有一絲心虛嗎?」
周澍臉色慘白。
最後的最後,他無力辯駁,隻好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
後面幾天我總是很困,白天黑夜幾乎都在睡覺。
除了鍾寧,周澍也推了所有通告陪在醫院。
他還帶著最初的那把吉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姐姐,想不想聽歌?」
我瞥了他一眼:「還以為這把吉他早就被羅秋換掉了呢?」
周澍臉色一白,艱難地說:「我已經……和她分手了。」
「姐姐,我錯了。」
生死之際才來認錯,未免也太廉價了些。
那天下午,我坐在醫院的花園裡,周澍接到了燃星打過來的電話。
對面大概是真的氣急了,連我們在旁邊都聽到了他經紀人的聲音:「趕緊回公司!立刻,馬上!」
周澍沉默了片刻:「我有點事。」
「什麼事?陪你那個死人前妻?」
對方的語氣更衝,「你知不知道她早就設計好了?再不回來,你的前途就要毀在她手上!」
周澍掛了電話,走到我面前。
黃昏光暗。
有風掠過,吹起他額前亂糟糟的碎發,他眼睛紅彤彤的,可竟然在笑:
「姐姐,你想怎麼報復我?我配合你好不好?」
15
下午六點,早就設置好的一條定時微博,由鍾寧的微博賬號發出。
是那天在老房子裡,我和他的對話錄音。
而這還隻是開端。
周澍,我和你一起走過了十多年,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有對方存在的親密,你刪不掉的。
刪不盡的。
我抬頭看著他,語氣平靜:「回去吧。」
他搖搖頭,反而在我面前單膝跪了下來,幫我把落下去的襪子拉起來。
我好聲好氣地勸他:「周澍,你的星途完蛋了,再也做不了你的當紅大明星了。」
周澍搖搖頭,隻是仔細打量我的臉色:「姐姐,今天有沒有覺得好受一點,想不想吃什麼?」
說真的,我都有點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了。
為了錦繡前程拋棄一切的人是他,如今丟下一切不管不顧待在醫院的也是他。
回到病房,我找出手機來看,熱搜上已經吵翻了天。
哪怕燃星竭盡全力地公關,還是沒能阻止他的口碑像雪崩一樣潰散。
因為那段錄音實在是鐵證如山。
甚至還有那天去演唱會的歌迷,放出了現場的照片和錄像。
照片裡,我坐在內場前排,仰頭看著臺上的周澍和羅秋,眼中有瑩瑩淚光。
那位已經脫粉的歌迷憤怒宣稱:
「怪不得那天姐姐沒聽完就提前退場了,原來周澍的花路是靠著她的血淚築成的。我竟然粉過這種人,好惡心。」
我帶著幾分惡意,當著周澍的面點開那段錄音,我和他的聲音在病房裡回蕩。
周澍怔怔地聽了半晌,忽然艱澀地開口:「原來我做過這麼多對不起你的事。」
「姐姐,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一直想大紅大紫,然後拉著你的手去最高最亮的地方,怎麼會變成這樣……」
說到最後,他的表情迷茫又難過。
那大概不是作偽。
隻是先在名利場迷失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說抱歉呢。
我彎下腰,又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和幹嘔,直到被子和衣服上都被吐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鍾寧去幫我買小蛋糕了,最後還是周澍過來拍拍我的後背,端起床邊的溫水想讓我喝。
我隻喝了一口,就吐了他一身,胃液裡帶著血絲,氣味很是難聞。
抬起頭,周澍的眼睛更紅了。
按照我和鍾寧的計劃,那些證據還在不停而又有序地往出放。
高中時周澍在藝術節上唱歌的錄像。
他從背後握著我的手,教我彈吉他的照片。
面對無可辯駁的十一年現實,再強大的公關公司也無力回天。
每條微博下都有幾萬條甚至十幾萬條的評論,那些過去的美好時光變作利劍,不止刺傷了我,還有圍觀卻感知到真心的人。
世上最痛心的事情之一,是親眼見承諾破碎,真心灰飛。
最後一條微博,是一段視頻。
一開始的畫面有點搖晃,後來變得漸漸清晰。
是穿著學士服的周澍對著鏡頭調試,把懷裡的一大捧向日葵遞過來,原本鋒利的眉眼被笑容柔和:「姐姐畢業快樂!」
然後是我有點無奈的臉:「你才大二,穿什麼學士服。」
「不要緊啊,今天我陪你穿,兩年後你還要陪我穿的。」
他湊過來,笑著在我臉頰側面親了親,抱著吉他坐在了旁邊的草坪上。
他說:「請容容點歌。」
我難得起了玩心:「《分手快樂》。」
那時還很年輕的周澍,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緊張又嚴肅。
他堅決地搖搖頭:「我們才不會分手,永遠都不會的!和你分手,除非我死掉!」
然後自顧自唱起他寫給我那些甜蜜蜜的情歌。
可惜要分手的人是他,要死掉的人卻是我。țũ⁰
上天何其不公。
16
這麼多年,我都一直堅定不移地認為,等周澍大紅大紫那天,我會在他身邊。
而如今他一個人登高,也不要緊。
就用我的死,把他拉下來。
一起去萬丈深淵吧,周澍。
鍾寧拎著小蛋糕回來的時候,我吐的血已經把周澍胸口一大片白 T 染得斑駁。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衝過來就想叫醫生。
我搖搖頭,按住她的手:「我想嘗嘗蛋糕。」
奶油滑入喉嚨,我笑了一下:「沒你說得那麼難吃呀,看來你還是比較挑食的。」
然後盡數吐了出來。
鍾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當初她國獎名額被我搶了都沒哭成這樣。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嘆了口氣:「早知道應該讓你跑得更遠一點去買東西,就不用經歷這種死別了。」
這樣的事情,我已經經歷過一次,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鍾寧握著我漸漸冰涼的手,搖頭:「你要是連死都不讓我陪你,那百年後黃泉再見,我也不會理你的!」
我閉著眼睛微笑,聲音沙啞難聽:「你說你都讀到物理學博士了,怎麼還信這個……」
忘記告訴你了,鍾寧。
其實我考了雅思,原本打算和周澍了斷後,就去國外找你的。
如果不是這場病,我們現在應該並肩坐在地球的另一邊,可能是某家沿河咖啡廳,又或者你早就跟我說過的無邊麥田。
可現在這樣,算了吧,算了吧,就不說了。
睜開眼,周澍的臉還在面前,有些不太清晰。
他好像忽然一下子就冷靜下來,還輕聲問我:「想不想再聽一首歌?」
「姐姐,給你唱《求婚》好不好?」
「別唱了。」
我啞著嗓子說,「周澍,你現在唱歌可真夠難聽的。」
「……對不起。」
「何況最好聽的版本,我早就在二十歲那年夏天聽過了。」
那時的夏天還沒這麼熱。
夜風吹過,送來蟬鳴和蟋蟀叫,路燈下有晃晃悠悠的人影,漸漸走遠。
十八歲的周澍湊過來,和我頭碰著頭:「姐姐,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
「幹什麼?」
他修長好看的手指撥了下吉他弦:「就在這裡,給你唱一夜的歌。」
我說好。
你一直唱,我就一直聽。
後來遇到好多事情,我一直都這麼說。
哪怕全世界都不聽了也沒關系,我永遠、永遠是你唯一的聽眾。
是誰先違背諾言。
是誰先走遠。
眼前的畫面越來越模糊,漸漸地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慢慢閉上眼睛,感受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落在臉上。
周澍的聲音好像隔著很遠的距離傳過來,霧氣蒙蒙,卻平靜如死水。
他說:「姐姐,你稍微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我不太懂,不過也算了,我都要死了,實在不想再去猜他的心思。
窗外有蟬鳴傳來。
我死在二十九歲的夏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