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他死去。
但世人都想要快活一生,他殷百裡也不例外,他覺得,他的快活在李明月身上,但是如果李明月不快活,那他也不快活。
所以他要成全李明月的心願,讓她也快活。
最好讓她愛上自己,兩人白首不分離。
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活法。
於是他設計逼二皇子的表妹——兆陽郡主去和親,與二皇子相鬥,在皇帝的丹藥裡下毒,宮變時借刀殺人,幾乎將整個皇室趕盡殺絕。
讓她名正言順,幹幹淨淨地登基為帝。
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
先帝留下了個爛攤子,要花百般力氣才能收拾好,他舍不得她吃苦受累,便擅自將所有權力牢牢抓在手心,替她掃平一切障礙。
但歸根結底,他不願意放權,是怕她跑了,一旦她收歸皇權,怕是要迫不及待飛出金窩窩,再也不回來。
到時候,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他是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罪奴閹人,亦或是階下囚。
他拿什麼愛她。
又拿什麼留住她。
隻要他依舊權傾天下,她就不得不依附於他,縱使她厭他,懼他,卻還是需要他。
他想,他能護住她一世的。
那些朝中蛀蟲,他隨便找個由頭便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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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言官罵她,罵她不辨忠奸,堂堂一國之主,竟與太監廝混,不知廉恥。
瘋子殺人還需要理由?
他索性殺雞儆猴,將蹦噠最歡的幾個,活活吊死剝皮在城門上,朝野之中再無人敢罵她。
死在詔獄裡的既有奸臣,也有名士,隻因他們讓她背負罵名,明月蒙塵。
李明月的手上,從始至終未沾染一滴鮮血。
因為盛世明君怎麼會亂殺無辜呢。
而他,地獄裡的修羅惡鬼,陰溝裡的劊子手,手上的人命數都數不清。
再多幾條又有何妨。
骯髒的事他來做,她隻要在金窩窩裡安心當個盛世明君,等著流芳百世便好。
狡詐陰險如他,又怎麼會不知,李明月最想要的是自由。
尤其是一個皇帝的自由——生殺予奪,大權在握。
偏偏他視而不見。
說他自欺欺人也好,太過自負也罷。
因為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是個瘋子,越是得不到,越是最想要。
7、
殷百裡隱隱覺得,李明月大抵對他,還是有些情意在心。
那些溫言細語裡,那些妥帖照顧裡,難道真的連半分情意也無?
倘若沒有,那她可真是唱戲的一把好手,他心甘情願被騙,也是活該。
是的。
漸漸的,他也發覺了。
李明月愈加對他不耐煩了,卻依舊小心討好他,虛與委蛇,隻等有朝一日徹底反撲。
正如當年的他,對待汪徵一樣。
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李明月的虛情假意騙不了他,他便隻好自己騙自己:他們之前也是好過的,縱然如今她的情意隻餘微薄,可也是有情的,不是嗎?
但當她的太傅,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時,那一刻她垂下的眼裡,閃出了仇恨。
在仇恨什麼呢?
答案呼之欲出。
他強行逼問她,隻想從她口中親耳聽到,當初沒有後悔求過他。
她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為何他竟然會覺得自己十分可笑呢。
自己的下身,早在她登基時,便徹底沒了知覺。
或許潛意識裡便知道她不愛自己,於是身體先腦子一步,做出了反應。
等不到她的兩情相悅,他又開始寬慰自己。
李明月不愛他也無妨,靠著那點微薄的情意,他也能活地很好。
可他後來萬萬沒想到,連那點微薄的情意,也是他幻想出來的。
李明月的眼裡,有南懷,有先皇後,有朝堂天下,但唯獨沒有他的影子。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不過又選擇自欺欺人罷了。
早在李明月勾引他時,曾借他的手,設下圈套,意圖捉住那個膽大包天的「採花賊」。
他殺他自己?索性隨便丟了個屍體給她。
你看,連曾經互訴衷腸的「枕邊人」,她都不願放過,又怎會對他留情。
6、
真正打破他幻想的時機來了。
有一日,小雲子吞吞吐吐地稟告,女帝與蘇相達成了同盟,意欲鏟除他,並且許諾迎娶蘇暮白為皇夫。
聞言,手上扳指應聲而斷,指間鮮血淋漓,他雙眼赤紅,幾乎要當場發瘋殺人,恨不得將蘇相一家及九族,統統凌遲。
他真想把她關起來質問,為何要這麼做,是自己對她還不夠好嗎。
但他又開始自欺欺人了。
或許,她隻是被自己慣壞了。
還是,再給她一個機會好了。
她封他為異姓王,江南富庶之地盡歸於他,他隨了她的願,甘願去江南等她回心轉意。
可是,沒有。
每日密探都會來報,李明月今日做了什麼。
她與蘇相的每一步部署、蘇相每一步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
蘇相大肆在同盟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她或許不知道,又或許知道但無可奈何。
怪他,是他將她護的太好了,導致她手裡無人可用。
明明李明月厭惡他,一心想殺了他,他卻愛她入骨,恨不得永生永世與她守在一處。
愛而不得,患得患失,殷百裡覺得自己越來越瘋了。
終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到時不是他死,便是他們一起死。
他不會選擇獨活,可他更舍不得李明月去死。
那便隻能自己去死了。
於是他趁著沒瘋之前,勸自己放手。
罷了,該放手了。
你害她三嫁三寡,憑什麼以為她會愛上你。
她終究是要過上正常女子的生活,生兒育女,你這樣一輩子困著她,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滿身罪孽,是她執掌天下,力圖抹去的汙點。
你是弄權奸宦,她是盛世明君,明君殺奸臣,可謂天經地義。
倒不如用你這條爛命,為她的青史留名添上一筆。
……
他坐在江南的煙雨朦朧裡,看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不舍得從枝頭墜落,綿綿秋雨打在他身上,冷徹心扉。
縱使悲涼入骨,卻也哭不出來。
他的眼淚,早就在十二歲那年流幹了。
江南,是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地方。
7、
李明月在京城忙著害他性命,他在江南替她謀劃一切事宜。
既然她不來找自己,那自己回京去找她好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不若再給她和自己,最後一次機會罷。
隻要她肯聽話,聽話地待在金窩窩裡,他們還會像以前那樣好,不是嗎?
問:何謂自取其辱?
答:便是他殷百裡這般自欺欺人。
她與蘇暮白皆是一身紅衣,同坐高臺,十指相扣,而他這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多像個笑話!
那身皇夫衣冠,他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穿上。
在她的洞房花燭夜,他第一次狠心欺負了她。
他喜歡看李明月因他情動的樣子,那會讓他覺得,她是屬於他的,她的眼裡隻有自己。
事後,他給她套上了金鏈子,他不希望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她與蘇暮白有所親近。
他殺了蘇相的棋子,致使同盟的謀劃滿盤皆輸,她定是怨恨自己的。
她去見蘇暮白,不過一會兒,耳珰便到了他手上,他知道蘇暮白是故意的。
挑撥離間,大抵是想看他發瘋。
他果然又忍不住去找她,發了一頓瘋。
然後,她做了個噩夢。
夢裡,她哭著喊著不要自己碰她,要殺了自己,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來,他這卑微且卑劣的愛,令她心生不齒,萬分嫌惡。
他原本奢望,她至少是對自己有情的。
現下,果真是心死如燈滅,
一切皆是他痴心妄想,她恨不得在夢中都要他死,又哪裡來的半點情分。
那又該如何呢?徹底囚禁她,折磨她,逼她愛上自己?
他舍不得。
更何況,若是這法子可行,她早該在金窩窩裡,和他互許終身了。
他實在太累了,他愛不起了。
他還政於她,她有了批紅權,卻不得開心顏。
宮人匆匆向他稟告,說她在金鑾殿裡又哭又笑。
他不是不見,而是不敢見。
怕見了之後會舍不得離開,會反悔。
小雲子端來補藥,他垂眼看著碗裡發黑的藥汁,仿佛還能看見她緊閉雙眼,滿臉淚痕的模樣。
「倒了罷,本座不用了。」
「師父,這……」
他揮揮手,落下最後一筆,將冊子鎖好。
8、
朝堂上,他主動請纓,前去西北平亂。
自知此一去,便再無生路。
他朝她行了君臣大禮。
月兒,我說過,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萬裡山河,天下民心,以及——我的命。
9、
戰場上,望著那支黑羽箭如一道驚鴻襲來,他突然不甘心起來。
他若死了,誰還能護得住她。
蘇相老奸巨猾,她怎麼可能鬥得過這個老狐狸。
他不能死,他要活著,親眼看她得到想要的一切。
等她真的君臨天下,多子多福,他再找個無人之處,長眠於地下。
微微一側身,那隻箭偏了一寸,卻也教他難捱。
他跌落馬下,口吐鮮血不止,感受到所有生機在飛速流失,眼前越來越模糊。
他看到頭頂的天空,渲染著大片大片的晚霞,就像那日的黃昏,她立在斜陽裡,對自己淺淺一笑。
「你是新入宮的小太監嗎,以後可不要亂跑了哦。」
他不甘心啊!
8、
在小雲子的周密安排下,他虛弱地躺在棺材裡。
隻想看李明月是否會為他流一滴淚。
小雲子結結巴巴地告訴他,人前沒有,人後……連眼睛也沒紅。
甚至還拿他的葬禮,籠絡了一波人心。
剛能下地走動,他忍著傷痛,站在自己的墳前,瘋狂大笑,笑的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而後像個瘋子一樣狂奔十幾裡。
他殷百裡真是活的夠窩囊啊。
偏偏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
冷靜下來後,他告訴小雲子,想進宮看看她。
沒了他,她該是肆意暢快的,但為何還是經常愁眉不展呢?
蘇暮白打算強迫她那次,他不得不現身,作廢了一個假身份。
可她為什麼要哭呢?
想來是沒了旁人護著,她要獨自扛起一切,一時不適應罷了。
他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已然明白,李明月這個女人,是沒有心的。
小雲子查到蘇家Ţű₂的陰謀,卻首先告訴了他。
他立即冷聲道,李明月才是你的正經主子,你卻先來告訴一個不相幹的人,如若還有下次,我直接要了你的命。
小雲子低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