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沒有離開,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對過往行徑有悔意,更不會為過往向我道歉。
哪怕現在,他後悔的也隻是放我離開,而非過往對我的踐踏。
沈玉庭和沈瑾之沒再出現。
看到隔壁開始收拾行裝,冬青暢快大笑,晚間多吃了一碗飯。
夜半,大雪突然降臨,凜冽的北風卷著雪奮力地拍打門窗,發出激烈的撞擊聲。
沈玉庭倒在門前時,我本不想理會。
到底醫者之心,讓我無法置之不理。
冬青粗暴地為他包扎傷口,又將藥灌下去,人就醒了。
看到我時,沈玉庭眸光一亮,想開口說話。
江近雪上前一步擋住他的目光,將傷藥和藥方往他手裡一塞,就拉著我往外走。
我低頭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微微一動。
身旁的江近雪輕咳了一聲,隨即又轉開視線,卻始終沒松手。
罷了。
17
次日再次為沈玉庭把脈,他主動解釋,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沈瑾之已經安全送回去了。
我對此不置一詞,到底有些厭煩他的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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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起身時,他故技重施拉住我。
隻是病中沒什麼力氣,我很快就掙開了。
沈玉庭怔怔看著被扒開的雙手,再抬眼時目光哀求。
「阿芙,陪我待一會兒,你就當作是可憐我了。」
命運真是神奇,這樣低聲下氣的話我也曾說過。
是在第一次聽聞沈瑾之病了的時候。
我在書房外等了兩個時辰,緊緊抓著沈玉庭的衣袖,哀求他可憐我讓我見孩子一面。
沈玉庭甩開我的手,居高臨下,目光冷沉:「你有何值得可憐之處?」
如今易地而處,我不覺得快慰,隻覺得可笑。
這樣一方低聲下氣的關系,到底有什麼意思?我不稀罕遲來的悔恨與深情。
18
我不願再見沈玉庭。
如果真如他自己說的那般深情,又為何不肯尊重我的意願呢?
相似病症的人越來越多,在我的惴惴不安中,城內疫情徹底爆發。
縣令命人關閉城門,限制人員進出。
幾家藥鋪為自保選擇關門,剩下的更加人滿為患。
我每日盯著冬青和江近雪喝藥。
風雪愈烈,這注定是個難熬的冬天。
李小燕是被冬青牽回來的,李家一家都病倒了。
李叔跪著求冬青將小孫女帶走。
冬青哭得眼眶通紅。
第二日更加勤快地熬藥送藥。
情勢愈加嚴峻,沈玉庭卻不肯走。
我沒再理會。
一日晚間,冬青忽然開始嘔吐、發熱。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跑回房間,將自己鎖了起來。
我跟上去:
「冬青,開門,讓我進去看看。」
隔著房門,少年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東家,不要管我了,我不能連累你們。」
任我如何勸說,他都不肯開門。
19
最後是江近雪趁他不注意,破窗而入,一把按住他:
「小小年紀,學什麼大義凜然?」
我進去為他把脈,這孩子猶自掙扎。
「你若真倒下了,我們又怎會幸免於難,相信你林姐姐?」
冬青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像個真正的十六歲少年一樣。
好在之前灌了許多天藥,情況不算太糟。
冬青一邊喝藥,一邊小聲央求:「我自小沒有親人,刻碑的時候能不能隨東家的姓?還有,東家和江大哥以後能不能偶爾來墳前看看我?」
我心口發酸:「你怎麼沒有親人?林冬青,我還指望你以後為我送終呢。」
20
晚間我添了燈油,翻遍外祖留下的醫書,將與此次病症相關的方子全抄錄出來,打算一樣一樣地試。
清晨細雪簌簌,街頭巷尾空無一人,風停住了,城中卻一片死寂。
冬青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比初見時更加瘦削。
我翻了翻藥鬥,幾種清熱的藥材已見了底。
這時節並不是這些藥材採收的時間,大雪封路,其他州縣太遠,一時根本無法支援。
思慮一番,我還是決定去山上碰碰運氣。
江近雪知道勸不住我,迅速收拾好行裝跟在我身後。
冬日的山上更加危險,雪野蒼茫,天地一白。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努力扒開積雪,鑿開下面的凍土,妄圖翻出一些遺留的根莖。可從清早挖到傍晚,還是隻能空手而歸。
四肢百骸仿佛被冰雪浸透,我的心墜入了谷底。
21
回來後我開始發熱,江近雪也倒下了,且他病情更加迅猛。
我撫上他瘦削的臉頰,有些哽咽:
「你可不許死,你還沒以身相許報恩呢。」
床上的人眼睫顫了顫,卻沒能睜開。
身後傳來碎裂之聲,門口的沈玉庭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濃稠的藥汁濺了他一身,他似乎毫無所覺。
小燕聞聲跑進來,嫌棄地推了他一把。
我看著灑落一地的藥,有些心疼,隻好又去端來一碗。
江近雪遲遲沒醒,我幾近絕望。
藥材緊缺,但我仍在繼續嘗試。
劃掉一個又一個藥方後,我終於崩潰了。
號啕大哭了一場,脫力睡去。
夜半時分,銀月深雪,我不安地醒來。
簾幕輕晃,似乎有風經過。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月光,輕聲道:
「沈玉庭,別讓我恨你。」
床前的人影一晃,傾瀉一室沉默,他終是收回了手。
不知道是第幾天,我守著藥爐,已然昏昏沉沉,顫抖著手又劃掉一個藥方,便再也沒有力氣抬手了。
密密麻麻的絕望將我包裹,我像是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無論如何掙扎,都看不到希望。
我明明已經努力地要活下去了,上天卻不願意給我機會。
止不住的眼淚在臉上留下道道水痕,一片冰涼。
阿娘……我可能快要見到你了。
22
有人突然闖入時我已經快要失去了意識。
隻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
我是被冬青吵醒的,再次睜眼竟覺恍如隔世一般。
冬青摟著李小燕,眼睛紅紅的:「東家,你再不醒來我們鋪子要沒了。」
絡腮胡大漢趕忙解釋:「說了多少次了,我們真不是打劫的。」
一番拉扯解釋後,我提出疑問:
「所以,那畫像上的人是江近雪?」
絡腮胡大漢面色通紅地撓撓頭,不敢直視江近雪的眼睛。
「郡王殿下突然失蹤,我們不敢聲張,又都不擅長作畫。」
冬青笑到打嗝,嚇得李小燕往我懷裡撲。
最終還是外公的藥方起了作用,絡腮胡大叔帶來了藥材,用最後剩下的那個藥方救了大家。
城中連日陰霾終於消散。
江近雪百般不情願地同絡腮胡大叔回去復命,再三重復他一定會回來的。
小燕堅持要拜我為師,小小的人兒居然真的耐得住性子,李家人感激涕零。
冬青每日早晚在門口張望,心思再明顯不過了。
可惜次次失望,忍不住小聲埋怨:「負心漢!」
23
春花既謝,暑氣漸消。
七歲的小燕已經能辨認上百種藥材了。
小姑娘被我誇得臉紅,轉身折了一朵芙蓉花別在我發上。
門邊正在學字的冬青磕磕絆絆地讀起詩來: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晚間起了一陣風,院裡的芙蓉花開得正好,天邊一輪明月高懸。
我若有所覺地抬眸,有人踏月而歸。
「娘子,我來報恩。」
「郎君要如何報?」
「救命之恩,自是,以身相許。」
晴夜花著錦,秋風搖落一地碎影。
【番外·沈玉庭】
我一直以為,楊採芙是對我有意的。
隻因每次我去見楊宛音時,她總會出現,或是來請安,或是給姐姐送東西。
這難道不是為了借機來見我?
雖然她從來沒主動和我說過話。
楊宛音是我的未婚妻,嫻靜溫柔,我們自幼相識,身份相當。
我和母親對她都十分滿意。
變故發生那一天,我其實知道來人是楊採芙,卻沒推開她。
心裡甚至有些,得意。
她果真愛慕著我,既如此,換個人也不是不行。
但我看到楊宛音傷心欲絕的眼淚時,又生了悔意,所以我將這一切過錯都歸於楊採芙。
不聽她的辯解,無視她的處境,放任她被怠慢,冷眼旁觀她被責罰。
我認為,她該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這是她自求的苦果。
後來瑾之出生,我沒有拒絕母親將他抱走的要求。反正楊採芙時間還長,等她贖完罪再說也不遲。
楊宛音的丈夫死了,她求我庇護她。
我本就對她愧疚,自然應下。
我對楊採芙說要娶她的長姐做平妻,她沒什麼反應。
我心裡卻升起一股無名火,她怎麼能不在意!
她的小娘死了,她整個人如同丟了魂魄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我讓瑾之去看看她,瑾之不願意。
我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楊採芙從房中走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籤和離書。
我憤怒地籤下,想看她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
卻在看到她決然而去的那一刻就後悔了。
過了半年時間,心中悔意愈演愈烈。
楊宛音見我遲遲不肯娶她,也不再對瑾之上心了。
瑾之後知後覺,他失去了母親。
我卻有點開心,順理成章地帶著他來到蜀州,想把楊採芙帶回去。
卻看到她身邊出現了別人,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她不願意再回去,她不要我,也不要瑾之了。
她怎麼能為別的男人拋夫棄子?
我向她訴說悔意,她看向我的目光沒有波瀾。她讓我第一次直面那些我不願承認的真相,楊採芙從來沒有愛慕過我。
我不肯離去,想盡辦法讓她心軟,可她毫不在意。
後來我甚至起了卑劣的心思,想趁她之危,將她綁回去。
她察覺到了,我隻好狼狽離開。
楊宛音被下了大獄,涉及謀殺前夫,她死前特地見我,語氣嘲諷地告訴我,當年的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需要一個借口另嫁他人,又不願意主動放棄我,就設計庶妹以這種方式嫁給我。
或許是天道輪回, 楊宛音所嫁非人,經常遭到丈夫虐打, 她最後忍不住殺了對方。
陛下最寵愛的弟弟景郡王回朝後,彈劾侯府德不配位, 苛待嫡妻,又用楊宛音的證詞為阿芙正名。
母親未料到有一日會被貶為庶人,氣急攻心,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瑾之後來不得已去從了軍,自此沒了音訊。
【番外·馮青萍】
遇到林青棠那天是我第一次去鎮上。
我提著一筐藥材,穿著我最新的衣服,滿心歡喜, 卻在看到林青棠那一刻自慚形穢。
她替爹爹到前堂招呼我,我拘謹地跟著她去了後院。
桂花樹下攤著一本書,我隻多看了幾眼, 就被林青棠捕捉到。
她興奮地問我是不是也喜歡這本書。
可我根本沒看過書, 因為我不識字。
我幾乎在窘迫中生出一股絕望來,也許還夾雜著一絲惱恨。
林青棠並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她隻是問我, 想不想聽故事。
我在桂花樹下聽了一下午故事。
那天是我十二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林青棠和我認識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樣,她天真爛漫,又聰慧無雙。
她是林大夫的女兒,卻一點也不懂藥理, 林大夫縱著她做所有事, 包括固定收購我家的藥材——盡管品質一般。
十四歲那年, 母親給我做了碗面, 破天荒地臥了兩個雞蛋。
我心裡隱隱有預感, 卻選擇沉默地吃下。
而後牙婆用了十兩銀子將我帶走,我當時並不害怕,隻是想著, 以後再也聽不到林青棠的故事了。
她會記得我嗎?會記得三水村的馮萍萍嗎?
大概是上天也想眷顧我一回, 我在街上遇到了林青棠父女。
林青棠上前拉住我的手問:「萍萍, 你要去哪兒?」
在她關切的目光下,我的眼淚毫無徵兆地落下, 我不想再也見不到她。
所以我開口求了她。
林青棠毫不猶豫地拔下最喜歡的簪子遞給牙婆, 我知道那是她娘留給她的。
林家父女將我帶了回去,阿棠不願讓我做婢女,隻讓我改了名字為馮青萍, 和她姐妹相稱。
我在林家度過了兩年最幸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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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自此天涯兩端,杳無音信。
我卻總期待著, 有朝一日能再相見。
直到二十多年後,我見到了她的女兒,才知道阿棠已經不在世了。
阿芙是個頂頂好的姑娘, 比她娘更加堅韌獨立, 我卻覺得心疼不已, 這孩子一定是吃了很多苦。
得知阿棠不在那天我就沒了生念,撐了一年多是想多看看她的女兒。
冬日落下第一場雪時,我知道自己熬不住了。
我換上舊衣, 那衣袖上的海棠花是阿棠親手繡的,是她最喜歡的垂絲海棠。
想必黃泉再見,她一定能認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