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收人賄賂孝敬,背地裡還得自己個兒把荷包掏個一幹二淨。」
趙時衍沒忍住,笑出了聲。他評價:「做官做成你這樣的……」
我託著腦袋等他說。
他道:「是大周之幸。」
我探尋地問:「殿下,這是在褒獎下官?」
趙時衍道:「算是吧。」
我給他夾了筷子臭豆腐,擱他碗裡:「殿下,同下官一道,同流合汙?」
趙時衍無奈搖頭笑笑,吃了那一塊臭豆腐,道:「好,同流合汙。」
如此,就算是自己人了!
小盧大人真是能耐,攀上了這樣強硬的後臺,往後的青雲路,怕是指日可待啦!
31
風卷殘雲一般,我連芝麻餅上一顆芝麻都沒舍得浪費,一桌子飯菜被我吃得幹幹淨淨,生怕浪費了一文錢。
起身走時,一群人圍湧了上來:「盧大人!多謝盧大人救命之恩,若非您在刑部打點照應,我們怕是早就死在那牢獄裡頭啦!」
「盧大人不僅給我們找了攤位謀生,還讓我們家小女兒去她的女學裡頭念書,盧大人對我們有大恩啊!」
「小盧大人……」
「什麼小盧大人!是盧大人!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這也是咱們的盧大人!誰認識什麼那個老盧大人啊?見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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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著眼前人影憧憧,突然覺得眼中有些模糊。
攤子上掛著的紅燈籠飄啊飄的,襯得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色。
我望著一旁的趙時衍,叫他:「殿下!您聽見了嗎!他們叫下官,盧大人!」
趙時衍扯了扯嘴角:「聽見了。」
我激動不已,拉著他的袍袖:「不是小盧大人!是盧大人!是盧大人啊!」
趙時衍無奈搖了搖頭,眼中卻是欣賞的笑意:「聽到了,盧大人,兩隻耳朵都聽到了。」
不是小盧大人。
不是盧文風的女兒。
不是誰的附庸。
不用倚靠任何人。
是盧大人!
是堂堂正正的盧大人!
終有一日,我會叫天下人都知道,我盧昭寧,就是堂堂正正的盧大人!
32
臨近年關,戶部要忙著一年的結算,審批復核各省州縣報上來的結項,我在部衙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那堆在案上的賬冊也沒見少下去。
好在今年吏部擬的升遷名單上,有我的名字,從六品主事升到從五品的員外郎,另則,天子又多賞了兩月的俸銀,以賀新年。
如此,忙雖忙,到底有些好處進項。
太子在江南道巡鹽已有兩個月,偶爾也傳一些消息回來。最晚,年三十該趕回來了。
年二十是年前最後一日上值,我忙完部裡的事兒,已是子時。
推門而出時,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雪,我縮了縮身子,實在有些冷。
一旁東宮的小太監來給我送冬衣:「咱們殿下給部裡各位大人都做了冬衣,這件是盧大人的。」
「剛剛瞧盧大人在忙,奴才就沒進去打擾。」
這衣裳料子極好,光是摸著就暖和,太子殿下東宮的私庫,這回怕是放了大血了。
我笑著接過穿上:「天這麼冷,勞您等了。」
我心裡頭過意不去,想著別的官員都會用銀錢打點,我實在囊中羞澀,這會兒連個銅錢都摸不出來。
那小太監卻笑了:「盧大人不用客氣,京裡頭誰人不知道您是個忠君體國的清官,奴才是奉主子的命辦事兒,等多久都是分內的事兒。」
一邊說,一邊又給我遞出個鎏金暖爐來。
「更深雪重,盧大人小心腳下,慢走。」
我同他道謝:「多謝您家殿下了。」
我平素四季常服也不過七八套,上值的日子裡穿的都是官服,我沒有那攀比的心思,自然也不在這些事情上講究。
隻是,這冬衣穿著實在暖和,周遭的嚴寒仿佛都近不了我的身。
手揣在內側的衣兜裡,卻摸到個四四方方的硬物來。
是一封信。
我愣了愣,小心翼翼來拆。
裡頭落下一朵綠梅。
信紙上是趙時衍熟悉的字跡:
【盧大人,展信安。
此次巡鹽,見此綠梅,著實新奇,特寄一株與盧大人。】
翻到下頁,是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約莫是我小半年的薪俸了。
下頭是信紙上寫:
【天氣漸寒,悉盧大人披星戴月,埋首公事,以此加餐,吃點兒好的。
莫要說與旁人同僚,否則東宮私庫怕是不保。】
我笑了。
我原打算著,開春了,再多開一間女學,正發愁手頭的銀錢正緊。
這雖隻五十兩,不太多但也不算少,卻夠得上如今女學三兩個月的開支。
趙時衍他知。若是給得多了,我必不肯受。便借著這個由頭,解我眼下之困。
我望著白皑皑的雪,忽然覺得身上一點兒都不冷了,寒意都被阻隔在外。
我仰頭望向江南的方向,道:「謝謝啦。」
我心中的算盤嗶啵一響,從五十兩裡撥出一兩來給自己加餐。
天涼啦。是該吃點兒好的啦!
33
回到家時,忠叔正從庫房裡端了盆銀碳出來,要給我們生火取暖。
我同他道:「忠叔,庫房裡的銀碳,還有年節陛下賞下來的,都拿出去換了銀錢。一半的錢先存著,另一半的錢,再買些普通的碳回來。」
「女學那邊不能叫孩子們凍著了,我娘還有你們幾個老人家的房裡,也都得用上炭火。」
忠叔氣鼓鼓地:「哎喲我的盧大人啊,咱家再缺錢,倒也不至於連點銀碳都用不上吧。你天天為了這女學省吃儉用的,哪家當官的像你這個樣子。」
我勸他道:「忠叔,我辦女學,不是一日、一月、一年的事兒,是長長久久一輩子甚至千秋萬代的事兒。自然是應當量入為出,精打細算著來。能省就省吧。」
忠叔罵我:「你就摳吧你。我不高興跟你說,我要跟你娘說。」
正巧,我娘扛著槍就進來,看見忠叔捧著的銀碳,道:「這麼好的銀碳!趕緊拿去換錢啊!別待會兒一不小心全燒咯!」
忠叔差點兒被我們母女倆氣出好歹來,我和我娘一人一邊,攙著忠叔坐下,哄他老半宿。
年三十的時候,我同我娘在院子裡放煙花,忠叔他們圍在旁邊,好不熱鬧。
牆頭上趴了個人,我娘直接拿槍把他戳了下來。
兄長亂跑帶跳讓我娘輕點兒。
我娘追在他後頭給他好一頓揍,揍完了,才讓他到正廳回話。
兄長道:「府上過年,就我和父親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實在太冷清了。」
我娘不爽道:「大過年的,提那個晦氣玩意兒幹什麼?」
兄長又說:「父親病了,病得厲害,大夫說能不能活過今年春天都不一定。他現在總是有事兒沒事兒盯著娘你的畫像看,我想他是惦記你的。娘,您回去瞧瞧他吧。」
我娘瞳色暗了暗,而後恢復常色,她道:「我不去。讓昭寧去吧。」
說完,她便走了。
兄長盯著我發呆,我隻嘆了口氣,道:「阿兄,我與你一道去吧。」
回盧府的馬車上,兄長還是蒙蒙的,他不解:「為什麼你跟阿娘這麼恨父親?雖然他這個人平日裡不愛說話,還總是打我,但是我覺得他隻是不會表達?你看,他現在不是挺惦記阿娘的。」
我心裡頭悶悶的,與兄長說話:「阿兄,你我同是阿娘的孩子,可你知道,為什麼父親從來漠視我,甚至要我為了守節去死。而你這麼不成器,他卻仍是供著你,栽培你嗎?」
兄長臉色一沉:「好好說話,怎麼罵人呢?」
我道:「因為你是男子。」
兄長:「啊?」
我認真道:「因為你是男子,他再不喜歡你,他也知道,你是承繼盧家的人。」
「你可以荒唐,可以沒用,可以肆意妄為。可你是男子,是他的血脈傳承。所以,他會縱容你。」
「但我不是,我是女子。我的名節,是他沽名釣譽的汙點。我是女子,所以,我可以隨時去死。」
「阿兄,你身為男子,這一切,都是無法感同身受的。可那些於我,俱是切膚之痛。」
「你會真心原諒一個,曾經巴不得你一死百事了的人嗎?」
「我不會。」我目光堅定,嗓音沉穩,「我絕對不會。」
34
見到盧文風的時候,他正躺在榻上,一臉病氣,雙目無神,卻仍是側著頭,盯著掛在牆壁上的畫像。
那畫像上繪的,是提槍縱馬的我娘。
盧文風看到我來,眼中劃過一絲驚喜,我給他潑冷水:「不用看了,我娘不會來的。」
我走過去,直接將那幅畫扯了下來。
盧文風在病中,仍是攢足了力氣罵我:「你這個逆女,你做什麼?」
我的聲音平穩,沒什麼情緒:「我娘吩咐的,盧家不許有任何跟她有關的東西,她嫌惡心晦氣不吉利。」
盧文風氣得厲害,手都止不住地抖,整個人像一條瀕死的魚,嘴巴一張一合,艱難地呼吸著。
盧文風此人最重名聲,我人前失節,我娘帶我離開盧家,還同他和離,無異於被當眾打臉。
初時,他覺得我娘不過是一時意氣,早晚會回去求他重歸於好。
可時日久了,他發現勢頭不對。
同在朝為官,我與我娘上朝下朝與他頻頻相見,卻都當沒看見。壓根兒不搭理他。
他在朝日久,難免有些在朝事上生出龃龉的政敵,人前嘲諷他是個沒能耐的,做官不如老婆女兒。
也有同僚背地裡暗暗戳他脊梁骨的,說他是個繡花枕頭,家事都料理不好,還遑論朝事?
總之,是個沒用的。
便是別人表面上同他客氣恭維,他又總疑心那些人在背後指摘他。
憂思成疾,夜不能寐,午夜驚醒,也是旁人嬉笑罵他是個軟蛋廢物。
他面子失了,裡子也虧得厲害。
今冬,他得了一場大病。日久,未能上朝。
被大夫診治了,藥石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