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太傅雖不喜父母指婚的元配,卻也相敬如賓過了二十年。
隻因元配爭氣,養育的三個孩子都是人中龍鳳。
大兒子從文,官運亨通。二兒子從武,少年封侯。小女兒為醫,德傳天下。
所有人都嘆:「太傅命好。」
但有一次,得知父親為了別人,把母親丟在雨裡後,三個孩子看太傅的目光越來越疏離。
他們異口同聲勸母親和離:
「孩兒再給您找個好的吧!」
01
廊下幾人腳步匆匆。
「母親!」
女婢掀開簾子,我扶著憑幾起身喝藥,見三個兒女慌張疾步進來,沒等我開口,他們便圍過來,爭先恐後問疾。
大郎何孝逸剛從公廨趕來,俯身接過藥碗:「母親可好些了?」
「請的什麼醫,吃的什麼藥,為何不喚女兒回來?」小女何元容蹙眉為我診脈。
二郎何峻遠被擠到後面,可能是著急,聞言脫口而出:「你滿江湖跑,專等你回來母親不知還要病成怎樣!」
何元容斜睨他一眼:「侯爺倒是日日在京城賦闲,竟也不知母親病了好幾日了嗎?」
兩兄妹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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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吵滾出去吵,別讓母親煩心。」最後還是何孝逸擺出了大哥威嚴。
三個兒女,平日分開時比誰都讓人省心,一聚到一起就變成小孩兒,三言兩語就是爭寵。
我無奈望著他們,笑道:「是我囑咐下面人別告訴你們,不過風寒而已,幾劑藥的工夫就好了。」
但他們神情依然沒有松緩,聽到女使說是前日淋雨病倒後,幾人不約而同有些怔愣。
正是我和他們父親起爭執的那天。入春後的第一場暴雨。
爭執的理由荒唐得可笑。
為一把傘。
02
那日休沐,我與何心隱去道觀。
兒女都已到了成家的年紀,想為他們求求姻緣與平安。
何心隱顯得心不在焉,頻頻望著一棵掛滿紅繩的菩提樹出神。
我沒在意,敬心求神。
下山的時候,原本晴朗明媚的天忽而轉陰,疾風狂吹,迎面便落下暴風驟雨。
我們一行困在半山腰的小亭,唯有一位送行的小道給了我一把傘。
兩人打一把傘,倒也遮得正好。
但意外來了。
何心隱看到一對母女,非要把傘相讓。
那是一位病質纖纖的婦人,風韻如弱花,隻觀她身旁的女孩,便可睹其年輕時的美貌。
我認出她。
當初何心隱絕食違抗父母,差點就能娶到她。聽說是東風巷張屠戶家的女兒,生母不明。
後來張娘子三嫁喪三夫,過得不算好,也是可憐人。
我觀她們母女臉色蒼白,本想著一把傘,送了就送了吧。等會再讓小廝下山買幾把上來也可。
不過思忖間,張娘子淚眼婆娑朝何心隱望了兩眼,突然間就捂著心口暈倒在地。
女孩哭著向何心隱求助:「大人,您救救我母親吧!」
何心隱見我愣著,猛地奪過我手裡的傘,語氣有些重:「不過一把傘也舍不得嗎,你搶她的,還少了?」
說著,他撐開傘,快步向前,心裡急了,險些滑倒。接著他不顧男女之防,背起張娘子。
遠遠望著,女孩給二人撐著傘,三人在大雨泥濘中緊密前行,往道觀上去了。
也是,一把傘,三個人還可勉強,四個人怎麼躲呢。
那日大抵運氣不好,雨太大,山下沒有買傘的商販。
我淋了很久的雨。
03
這些小事沒必要和孩子們說。
奈何從小服侍我的李媽媽護短,心疼我,私下都告知了他們。
「何必說呢,倒惹得他們與自己父親置氣。」我靠在床欄,嘆道,「特別是二郎和容兒兩兄妹,最近都不去請安,父子都疏離了。」
李媽媽將暖爐塞進被褥:「哎喲我的夫人,您這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性子也該改改了,如今幾個哥兒姐兒都出息,有人給您撐腰,哪怕隻是將這麼些年的委屈說一說呢。」
聞言,我怔怔出神。
清晨人寂,透過窗口,細雨霏霏如雪絲,如白發。這樣冷的春天,梁上都沒有棲息的燕。
我低眸若有所思撫摸腰間的發絲:「景惠,我老了......」
話未說完,李媽媽先急著反駁:「夫人說什麼呢,你才四十出頭,何況誰瞧見不誇您保養得宜,幾十年容貌沒變呢!」
我緩緩輕笑。
這些年,梳妝時她總是悄悄為我拔下白發藏在袖裡,變著花樣為我挑選精致華貴的衣裳。
可鏡中的人還是一點點地敗落,再好看的顏色也襯不出從前的光彩了。
我握住李媽媽的手,言辭清醒。
「我們一起長大,我明白,你心疼我,但再怎麼也熬過二十年了,孩子們正是奔前程的時候,需要何家這個靠山,更需要清白的名聲。
「這麼多年,為那個婦人已經毀了我和他的夫妻情分,再傷了父子情分,傳出去,豈不是又是一場笑話?」
李媽媽垂眸不語,隻是嘆氣。
有女使進門,傳言:「夫人,二哥兒和三姑娘來了,說有急事。」
我頷首讓她稍等,讓李媽媽為我梳妝遮蓋病容,再理好了衣裳,端坐堂前,這才叫兩個孩子進來。
兩人立堂下,似乎一掃前幾日的陰鬱神情,笑著拜見:「母親!」
龍章鳳姿的出眾儀表,叫我見了欣慰,笑問他們有什麼急事。
兩兄妹似乎商量好一般,異口同聲:
「母親,您和離吧!」
兩人驚異對看一眼,隨即爭著說:「我師父很好的!」
接著又是異口同聲嫌棄:
「你師父?!」
04
我原本溫和的笑漸漸凝滯,聽著堂下兩兄妹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
「我師父陸璨金戈鐵馬,功績彪炳千秋!」何峻遠豎起拇指用力一抬。
「莽夫而已!」何元容不屑冷笑,「我師父左春鶴乃當世神醫,懸壺濟世,心懷蒼生!」
何峻遠再爭道:「陸璨一品軍侯,官比你師父大!」
何元容高傲揚起秀雅下巴:「左春鶴早年就被陛下徵召,官位錢財隨意挑,隻是他不稀罕要罷了!」
她眼睛一轉,胸有成竹補充道:「何況師父與母親青梅竹馬,心性相投,師父至今都沒娶呢~」
何峻遠語塞半晌,咬咬牙豁出去,什麼都吼了出來。
「我師父暗中心許多年,還藏著母Ŧṻₘ親小像,當初若不是打仗錯過,他連搶親都謀劃好了!」
話音落,堂中鴉雀無聲,眾人呆若木雞,李媽媽嘴張得都快塞下兩個雞蛋。
我腦袋裡嗡嗡亂響,餘光看見何孝逸掀簾進來,如見救星,虛弱朝他伸手:「大郎,大郎回來了......快,快管管你兩個弟弟妹妹......」
何孝逸先上前扶住我的手,接著居高臨下掃了兩個小的一眼。兩個小的怕兄長勝過父親,憋屈低下頭。
「母親,他們確實太胡鬧了。」何孝逸清冷聲音寬慰響起。
我松氣。幸好大兒子沒有養歪。
誰知下一刻,就聽我這從來克己復禮的好大兒慢條斯理接話道:
「那二人都配不上母親,和離再值得託付的人,還得是孩兒的先生,連中三元,無妻無妾,潔身自好。
「孩兒的仕途都是先生看在母親的份上,為了母親順心順意,他丟了官位也要為孩兒鋪平前程的路。
「母親,您還記得他嗎?
「太和二年的曲江宴,那位接到您手裡飛擲來的芍藥,戴在鬢間,姓沈的狀元郎。」
我指尖一顫,眸光隱動。
沈二。
我怎麼會不記得。
但......
「夫人!」
從前院急衝衝跑來的女使神情慌張,打斷了我的失神,隻聽那女使結結巴巴道:「主、主君帶了張氏母女回府,說、說要安置她們!」
何峻遠不聽則已一聽鳳目怒睜,撸起袖子就往前院衝。
「父親是老糊塗了!」
05
等孝逸與元容扶著我到前院,二郎已與他父親爭得面紅耳赤。
「她無名無分,憑什麼進府?」
何心隱上前兩步,擋住怯生生的張氏母女,面沉如水盯著二郎:「就憑她是我的舊人,而我是何府的主人,你在外頭再風光跋扈,在這裡也輪不到你做主。」
二郎高大挺拔的身軀早已超過他父親,但他從小都是何心隱最喜歡的孩子,性子養得張揚,心裡與父親親近。
小時候,他聽過何心隱無數次舉起他,驕傲喚他是何家的「鳳凰」。可現在為了一個外人,何心隱斥責他「跋扈」。
二郎很明顯地受傷了,難以置信。
「父親?」
何心隱偏過頭,清肅面容如巖石般堅硬。
目光偏移,正好與檐下的我對視。
我輕輕抬手,攔住想要前去幫二郎爭辯的元容,四平八穩望著何心隱。
「你當真要她入府?」
何心隱道:「當真。」
「好。」我眉毛都沒抬一下,淡漠道,「外家女子進府無非這麼幾個名頭,一為妾,從角門抬入,妾生子女又無血緣,當由族人商議放養出府......」
話未道完,張氏女面色雪白,揪住張氏的袖子:「娘,我不要。」
「淑兒不是妾。」何心隱語氣加重。
「那便為奴了?」我微微笑,「奴婢進府,生殺予奪皆聽從主母,主君不幹涉婦人內事,如此,主君可安心公務,把她們交給我吧。」
張氏悽悽仰視何心隱,顯然是不願為奴,更不願落在我手裡。
何心隱官居太傅高位,從不操心內宅事,大至田莊私鋪,財收經營,小至宴席的迎來送往,官家士族的人情打理。他永遠兩袖清風,不問俗事,偏生又最注重規矩,我將這些條例規矩抬出來,他也無話可說。
但我小瞧了他對張氏的感情,以為這麼多年過去,流雲飛星似的,再痛心斷腸的遺憾也該隻剩一點浮光波瀾了。
可我哪裡知道「情」一字的厲害呢。
縱然人生過半,何心隱依然有豁出去為心上人爭一隅庇護的意氣。那些深藏心底,無奈封鎖的不甘,終於在看到心上人過得不好時,以一種忍無可忍的方式爆發了出來。
「為奴為妾?呵。」他笑著,眼底卻漸漸生冷,望著我,「你好大的威風啊。」
不看兒女們的神情,何心隱拂袖徑直朝另一邊大步走,揚聲喚隨身小廝。
「書琴,收拾東西!她們進不了府,我也不進,套車!去東山那處別業!」
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覷,觀我的臉色。
直到何心隱再一次怒吼命令,他們才回過神小跑著四散而去。
寒風起,吹落院中海棠紛紛如雨。
好好一個完整的家,竟有鳥獸散各投林的不祥氣象。
我隱在袖中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
06
不必宣揚,京城百姓對達官貴人的「風花雪月」自有一番靈敏的嗅覺。
何太傅為舊情怒奔出府。此等驚掉眾人下巴的荒唐事很快傳得滿城風Ṱű̂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