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要在嫡母門外站好久好久。
夏天太熱,曬得人嘴唇發幹。
冬天很冷,手腳僵冷得沒了知覺。
年幼的我牽著娘的手取暖。
實在忍不住,我祈求般地撒嬌:「姨娘,好累啊,芸娘可以坐臺階上休息嗎?」
娘心疼地把我攬到身旁:「早上沒吃飽才會累,下次吃飽一點。」
為了有力氣,我一直很努力吃飯。
姨娘死後,每次我覺得很累就會多吃一點。
胃裡傳來的脹痛令我清醒過來。
看著空蕩蕩的蒸屜。
我再也支撐不住,跑出去吐了出來。
10
吐得手腳冰涼,險些站不住。
捂著胃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春夜寒涼,穿堂風無孔不入。
從熱氣騰騰的廚房出來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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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冷忽熱,凍得我瑟瑟發抖。
丫鬟春華辦完我交代她的事回來,就看到我蹲在地上,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丟下手裡的賬本跑過來。
一通忙碌,我才終於得以休息。
謝聞珽攜著酒氣踏入房間時,我正捧著藥碗小口小口地喝著,面前的小桌上是賬冊,需要今日過一遍,確認無誤才能呈到老夫人那裡去。
看到他的一刻,我心裡浮現沉重的疲憊感。
他醉醺醺地走過來靠在我身上:「芸娘,你近兩日實在不對。」
我知道醉酒隻是遮掩,他每次趁機緩和關系,或者教訓我都是喝了酒再來。
我屏住呼吸,呼喚侍女進屋伺候。
可我叫了許久,也沒人進來。
也對,闔府上下都是謝家人。
他們覺得我應該伺候世子謝聞珽。
認為我們夫妻有矛盾,趁著世子醉酒正好解決。
他們自顧自地當作聽不到我的呼喚。
「芸娘,容兒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奉安如今也足夠聽話,母親身體每況愈下,你我才是相伴最長久的人,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和我商談,沒必要藏著掖著。」
我緊緊扣住碗沿,陶瓷在手指上壓出痕跡:「和離也可以嗎?幫我拿回我娘和阿兄的靈牌也可以嗎?」
謝聞珽揉著額角嘆氣:「芸娘,你娘嫁給你父親,靈牌自有她的去處,你非要取出來肯定會惹你父親生氣,如此也不合禮法。」
為了說服他,我與他說了許多。
那些不曾與外人說過的過去,通通給他講了一遍。
我心底浮起期盼:「我娘本來可以不用給我爹做妾的,我不希望她死後,還要在王家祖先面前卑躬屈膝,她至死都想回家,我隻是想完成她這個願望,我沒有多少……」
不等我說完,他開口制止:「芸娘,即便如此,你讓我一個做女婿的人,去管嶽父的事,還要從他手中拿走他妾室和庶長子的靈牌,你這不是求我幫忙,而是陷我於不義!」
不現實的期盼到底熄滅了。
我張了張口:「那,你能與我和離嗎?我可以自己去辦這件事,和離之後絕對不會連累到你。」
謝聞珽不耐煩地呵斥:「芸娘,此事我再次申明,和離絕無可能,你以後莫要再提,否則我隻能給你休書一封!」
爭執聲一停,顯得屋裡格外安靜。
方才的爭執吵鬧,恍然如夢。
我垂下頭,揪住裙擺的手指蜷縮起來:「休書也可以。」
11
謝聞珽怒火中燒:「王若芸,你簡直不可理喻!」
這句話讓我有點恍惚。
曾經我父親氣急時也對我娘說過。
忤逆他們的規則便是不可理喻嗎?
我已經和他說了我的訴求。
既然他幫不上我,我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做,以他的聰敏,不該意識不到,我會嫁給他是因為嫡姐的籌謀。
我大概知道他的想法,多半是覺得我上下照料得大差不差,沒有人如我這麼好拿捏,國公府地位復雜,不允許娶門楣太高的女子,否則以他的身份什麼樣的高門女子娶不到。
謝聞珽吃軟不吃硬。
我緩和一下心情,軟下語氣:「我知道你不缺一個聽話的人坐在這個位置上,在姐姐死前,你應該就已經有所準備,我不是多重要的人,不是嗎?求你了,放過我吧!」
謝聞珽靜坐片刻,到底還是走了。
不過他留下一句話。
「稍後我會把休書送過來。」
一瞬間,我心裡盈滿歡喜。
碗裡所剩不多的湯藥已經變涼。
我也不在意,抬起碗一飲而盡。
沒過多久,休書果然拿了過來。
我翻來覆去仔細查看,小心翼翼地存放好,渾身卸下重擔,隻待明日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太過歡喜,竟有點睡不著。
我沒有收拾太多東西,隻準備足夠多的私房錢。
五年下來,能記在腦子裡的東西我都記下來了,回家的路線我曾向管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什麼樣的鏢師最好,路途會遇到什麼,各式各樣的經驗我都打聽過。
一夜好夢,我在鳥鳴中醒來。
太久沒能睡好,剛醒來還有點蒙。
我收拾好包袱,叫來春華。
讓她拿上休書去幫我處理戶籍,辦理路引。
本該等上多日的事,有國公府的名頭,一個時辰就處理得差不多。
拿上包袱出門時。
遇上在花園裡採花的謝容。
她看到我別扭地哼了一聲。
我隻當沒有看到,想要直接離開。
她沒忍住:「你要去哪裡?」
心情好,我隨口應道:「我要回家了。」
她提著裙擺小跑過來:「我也要去!」
我搖頭拒絕了:「我過去拿個東西就走,那裡不是我家,我要去安南縣,去我外祖家。」
她仰頭看著我愣住許久:「安南離這裡很遠,你怎麼不帶僕從,怎麼突然要走,馬車準備了嗎?爹爹會一起去嗎?」
等她問完,我一一作答:「沒有,隻有我一個人回去,以後就不回來了。」
12
蒙蒙細雨忽然落下來。
我催促她:「春雨寒涼,別淋湿感染風寒了。」
她退後幾步,依偎在院門下看著我。
我小跑到能遮擋的地方。
本想向府上的人討要一把傘。
可不知為何,不想張這個口。
趁著雨勢還小,看來得出去買一把傘。
望向灰蒙蒙的天幕,我心裡琢磨,三月天安南應該也很多雨,路途可能比較泥濘,得想法子買點雨具,和方便趕路的靴子,備齊常用藥,免得到了要用時不便購買。
出了垂花門,恰逢謝聞珽要出門。
他看過來一眼,取走隨從手裡的傘,撐開擋住我上方的雨:「如果辦得不順,便回來,世子夫人的位置給你留著。」
我沒有拒絕,展開真心實意的笑顏:「多謝!」
拿過傘要走,他徒然攥住我的手腕,稍稍迫近一步,拉下傘遮擋住旁人窺探的視線,一個吻落在我的額頭。
他清冽的氣息縈繞在我臉頰一側:「世子夫人的位置以前或許誰都可以,但現在不是,早點回來。」
一直到他離開,我都不太明白。
他是什麼時候對我產生這樣的心思。
嫁進來兩年,我逐漸知道聖上因某些緣故,對國公府有意見。
老國公死因蹊蹺,世子謝聞珽遲遲沒能承襲爵位。
加上他擅長斷案,難免得罪權貴。
導致他在朝堂內外都是獨來獨往。
他謹重嚴毅,不在任何事上扭捏。
奇異的是他從不會試圖改變別人,在他看來人可以有很多毛病。
一如老夫人沒少為了讓他納妾一事,三天兩頭把他叫到面前訓話。
他真誠認錯,堅決不肯納妾,為了達成目的他能列舉很多理由,長期與老夫人抗爭,任何人都勸不動。
老夫人的別扭,謝容的驕縱。
於他而言不算什麼大問題。
這樣的一個人,一旦他認定不可為的事,就絕對不會強行介入,他從不給人留下話柄。
在外面,世子謝聞珽永遠如青松般巍然挺正,似尖峰白雪不染塵埃。
沒有女子能抵抗這樣的青年才俊。
念頭轉瞬即逝,我握緊傘柄快步奔向大門,跨出高門檻,隻覺一身輕松,終於不用那麼累了!
下雨時,街上小販忙著收攤。
到處都是小跑而過的行人。
循著街道往王家裡的方向走。
一刻鍾後,我站在王家主母的佛堂外。
「二小姐等上片刻,老夫人今日的經文還未念完。」
時隔多年,再一次在這院裡等候。
雨水沿著傘沿下滑,在細墁地面上暈出水痕。
尋常人家可不會把這麼講究的磚鋪在外面。
王夫人姓蘇,名婉儀。
其父是萬山書院院長。
祖父是帝師,桃李滿天下。
如此講究人家的女子嫁給我父親,應該是真的很喜歡他,否則也不會那麼敵視我母親。
當初她兒子在我阿兄死了沒多久,也因為一場病沒了。
王家培養的繼承人,隻是記在她名下的庶子。
13
她沒有讓我等太久。
五年前嫡姐死後,這裡建了佛堂。
她的脾氣就越來越平和。
不同以往牡丹花一樣的貴女姿態。
如今她華發叢生,青衫素裙。
沒有寒暄,她自顧自道:「隨我來。」
我緊隨其後,步步接近祠堂的方向,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心心念念之事即將達成,忽然生出點恐慌。
她推開祠堂大門:「論理你娘死因不光彩,無法進王家祠堂,但因為你父親疼寵,她與你阿兄的牌位一直都在裡面存放著。」
我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說白了,王家祠堂他們稀罕。
我和我娘可不會稀罕。
我父親隻是縣裡的小人物。
往前數不過四代人。
神龍案桌上,擺著祖先的牌位。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猛地轉身看向王老夫人:「你不是說在這裡的嗎?為什麼沒有?」
王老夫人怔住,三兩步走近:「怎麼會沒有?之前就擺在這裡……」
我與她一起看向案上的一處,上面還有兩個印子,可見是有靈牌常年擺在此處,突然挪走留下的印子。
屋裡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都意識到是誰挪走兩張靈牌。
走出祠堂。
王老夫人臉色沉凝。
「你先回去,他不可能不把東西放回來,到時候我……」
我搖頭:「不,我得去問清楚!」
已經沒時間等下去了。
比起嫡母,我更怕父親。
阿兄死了那會,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掐死我。
如果殺了我,阿兄能夠活過來。
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命人把我拖下去打死。
書房門口,林伯一副等我許久的模樣,打開房門示意我直接進去。
一進屋,我聞到火燒什麼的氣味。
不會……不可能……
「站著做什麼,進來坐。」
父親的聲音自裡邊傳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書房,心懷忐忑往裡走,沒有在書桌前看到他,而是裡面的露臺看到他。
一個爐子,上面烤著兩個橘子。
我虛脫般地松了口氣,還以為……
調整好心緒,這才有空看向他。
沒有王老夫人的蒼老,歲月格外優待他,沒在他身上殘留下什麼痕跡。
沉澱多年的溫和儒雅,引得他身邊伺候的侍妾頻頻看向他。
聽聞前陣子有人給他送了個二八年華的妾,看來就是這個了。
不等我行禮,他抬手輕擺。
「世子夫人如今的身份,我可擔不起。」
「你想做的事那丫頭已經告訴我。」
「昨日我找女婿說過話,讓他多多擔待你的不易,現在回到國公府裡去,繼續做你的世子夫人,這兩物件,在我百年之後隨你怎麼處置。」
說話間,他拿起黑色的靈牌,接過侍妾遞上的帕子輕輕擦拭。
「否則,我現在就能斷了你的念頭。」
侍妾從善如流地挪開爐子上的鐵網,黑色的牌位懸於爐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