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就叫雲,跟你爹姓,叫李雲。」
我癟癟嘴,還惦記著我的「有錢」,嘀咕道:「雲有什麼好的,看得見摸不著……」
吳發財說:「雲好看啊,自由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後來,我們都叫他小雲。
我爹說這名字又像個女的,又像個宮裡的公公。
可小雲總是樂呵的,聽見人叫,一準兒回頭搭理。
娃娃自己喜歡這名字,吳發財就格外地嘚瑟,說自己起了個好名字。
發財上過幾天學,識字。
他說雲又漂亮又瀟灑,一陣風兒來,一陣風兒去,想飄到哪裡就飄到那裡,是絕頂的好寓意。
我們希望這個孩子自由快樂地活,想吃肉時有肉吃,想喝酒時有酒喝,想幹嗎就幹嗎,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很多年後,我們的希望和寓意實現了前一半,可後一半大抵是一輩子也實現不了了。
17
小雲在我家裡安了家,跟我共享一個小窩。
我自己有張小床,我爹去打零工修繕員外府時撿的,叮叮當當拿著小錘子敲了兩天才給我拼湊出一張歪歪扭扭的床來。
不過我特別喜歡,我都快九歲了,還總是跟爹娘擠一張床,吳發財老是笑話我。
小雲跟我睡一張床,我漸漸地學會了半夜起來給他換尿布,有時候眼睛都睜不開,閉著眼睛換,常常弄得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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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那一段時間,我和小雲渾身都常常飄散著一股子嬰兒的屎尿味兒,別說吳發財了,連範小都嫌棄我,不肯靠近我。
我娘有時看不下去,得空會幫忙照看小雲,每次她收拾出來的小雲就格外的幹淨好看,連小褥子都是服帖的。
粉嘟嘟的一團,眉眼都軟糯糯的,大家就會忽然喜歡上這孩子,爭著搶著要抱他。
連老孟頭那個總是害羞不肯見人的小孫女都會打開門縫,看著空地上的我們幾個。
吳發財抱著孩子,顛來顛去地跑,愣說自己是什麼矯健的雄鷹,要帶小雲飛。
這家伙,老是說我們幼稚,自己還不是幼稚得跟個傻子一樣。
我看到小孟打開門縫瞧著我們,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好奇。
她看到了我,怯生生地跟受驚的兔子一樣,「啪嗒」一聲關上了門。
範小青蛙似的蹲在旁邊,等著吳發財過完癮,想要抱一抱娃娃。
他是偷溜出來的,家裡還有厚厚一堆紅紙要剪呢。
他湊到我邊上,說:「我看小孟肯定是想出來玩了。」
我點頭,以前我們鬧得那樣厲害,玩得那麼熱鬧,她都躲在她那黑黢黢的小屋子裡不肯出來,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偷窺我們。
我悄悄走到她家門口,敲了敲門。
那門實在是腐舊得厲害,我敲一下,它搖搖晃晃,咿咿呀呀地響三下。
所以……我就隻敲了一下,小孟膽子太小了,我怕嚇到她。
「小孟,小孟,我是李寶兒,我們撿了個娃娃養呢,叫小雲,你想抱抱他嗎?」
小孟沒搭理我,就在我都快放棄的時候,門「嘎吱」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隻惶然閃爍的大眼睛。
「我……能抱嗎?」
我眉開眼笑地擠開了門縫,不由分說拉住了她枯瘦的手。
「能啊!當然能了,你要喜歡,往後小雲香香幹淨的時候,都給你抱!」
範小木訥的大臉上露出一個猴急的表情,他朝發財招手:「吳發財,你抱夠了吧,小孟要抱娃娃。」
就此,比我小一歲的小孟,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們養孩子的隊伍。
18
天氣越來越冷了,馬上就是臘八節了。
我爹常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
我下巴倒是挺安全的,就是手指上長了不少凍瘡,還沒破皮,又痒又疼,難受得緊。
我爹還說,過節吃臘八粥,是為了防止凍掉下巴。
我不信,覺得離譜,我說:「阿爹,我過完年九歲了,你還拿我當小孩兒騙呢?」
阿爹哈哈大笑,胸膛震動,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氣,比我費盡力氣呼出的都還要多。
他用粗糙到有點刮人的手掌撫摸我的腦袋:「寶兒長大了啊,爹都忙忘了。今年的臘八粥,準你喝三大碗。」
他說得我都有點餓了,我跑去摸小雲的嘴,他開始長牙了,小小的零星幾顆,估計是能吃點幹的了。
我要是有三大碗粥,那哪兒喝得完啊,我想分他一點。
他可是來這世上頭一遭過臘八,還沒嘗過臘八粥呢。
原本按我們煦城這邊愛吃鹹的習俗,完整的臘八粥裡得有老八樣。
可我家裡拮據,有些食材是舍不得買的。
我娘手巧心也巧,變著花樣地特制出了獨屬於我們家的新八樣。
核桃,買不起,那就換成黃豆。
杏仁,買不起,就換成瓜子仁。
再加上點去年腌制的鹹辣蘿卜,切丁下鍋。
再撒上些幹棗、花生、高粱米、糙米、紅豇豆……
當然……肉是沒有的,我娘會從過年要吃的臘肉上切點邊角料下來,剁成細細的沫,灑進鍋裡,臘肉的香味撲出來,刺得人流口水。
現在想來,好像我所有關於童年的深刻記憶,一多半都跟吃的有關。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懷念的是臘八粥,還是和我一起喝過臘八粥的人。
19
我娘總說我長得快,一陣風兒就長大了。
我以前不覺得,畢竟我光長歲數,不大長個兒。
到了小雲這裡,我總算是明白了。
小孩兒長起來是真的快,過完年沒倆月,我就有點抱不動他了。
小孟身體弱,就更抱不動了,有時候眼巴巴地想抱,也抱不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小娃娃就成了我們的寶貝,全都小心地供起來。
範小偷偷給他帶過好多次小糖碎,小雲喜歡吃甜的,看見他總是咧嘴笑。
我樂見其成,跟著小孩兒沾了好些光,蹭了些糖吃。
糖碎就是他和他哥去東市擺攤撞碎了的糖人或者做糖人時,糖水灑下凝成的邊角料。
以往他也給我們帶過,但沒這麼頻繁,因為糖貴啊,收拾收拾積攢下來,融了還能又做幾個糖人賣錢。
他常常是背著他兄嫂,悄悄地攢,袖子裡做了小兜,專門用來裝糖碎,裝滿一小袋了,就寶貝似的拿來給小雲吃。
我知道他铆著勁兒呢,吳發財家裡寬裕些,還能給小雲帶羊奶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這樣一對比,就顯得他單薄了許多。
有了小糖碎,他就有了底氣多抱抱小雲。
不過還是得感謝吳發財家的羊,奶水充足。
他白天跟著他爹去賣布,打點鋪子,晚上就悄摸溜出來,帶一小牛皮水袋。
水袋裡總是裝著不多不少的羊奶,夠小雲喝一天。
大人們都忙,我娘自從我學會照看孩子了,也不大幫我了。
以至於不到半年,我半夜起來,已經能夠閉著眼睛,不點蠟燭,熟門熟路地就把小雲撈過來換尿布。
他的尿布都是我洗,最初也覺得惡心繁瑣,後來也習慣了。
習慣習慣著,他就像棵小小的嫩苗,悄無聲息地長大了,抽芽了,茁壯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和範小、吳發財一起養過很多的東西,花啦草啦,貓啦狗啦。
不是死掉了,就是跑丟了。
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能夠這樣,幾乎隻憑自己,拉扯大一個孩子。
他是我們的驕傲和自豪,帶著我們純粹稚嫩的愛,慢慢一天天長大。
20
小雲長到五歲的時候,五官基本就長開了。
嗯……要怎麼形容呢?我真沒什麼學識,即便跟著發財,識了些字,依舊形容不出來。
他長得簡直是太漂亮了……即便穿著我娘給他做的破破爛爛補丁布衣,依舊漂亮得不像話。
他很安靜,不愛哭,也不愛說話。
常常靜穆地坐著,美得有點不真實,像個精雕細琢的瓷娃娃。
我敢說,走遍東市和內城,就沒有哪個手藝師傅,能捏出他這麼漂亮的娃娃。
我常常盯著他看,就幹看,能看半天。
你們說,這小雲的爹娘得多好看,才能生出這麼好看的兒子?
生了這麼好看這麼乖的孩子,又為什麼要丟呢?真的舍得嗎?
西郊沒人不知道我們家撿了個漂亮得不像話的男娃。
有些人會調侃我家,是不是給我撿的個童養夫,要養著將來給我做男人的。
我很生氣,又羞又惱,偏又腦子不靈光,嘴上蠢笨,不知如何回答。
我爹聽了就笑,也不大在乎對方有沒有惡意,說:「什麼童養夫,我家哪兒養得起。純當給她找了個弟弟,將來我們入土啰,她好有個娘家可以回。」
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
要我喜歡,我要麼喜歡有錢的吳發財,要麼喜歡實誠的範小,怎麼能喜歡個五歲的娃娃呢?
大家都拿小雲當親弟弟,吳發財每年過年都會想辦法給他搞套衣裳。
說不上多好的料子,甚至有點粗糙,做工也不好,但是是新的,這是我們都不曾有的待遇。
範小其實才最討小雲喜歡,總能用一小塊兒糖或者一個小螞蚱剪紙就把他逗樂。
小雲其實不愛笑,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沉默而溫柔的。
總是用一雙漆黑而碩大的眼瞳安靜溫和地看著大家。
他不像我這麼大大咧咧又少根筋,也不像吳發財那樣一張嘴不饒人偏又刀子嘴豆腐心,更不像範小那樣木訥呆板實誠,最不像老鼠膽子面皮薄的小孟。
他很少被什麼東西嚇到,我不知道他是缺根弦還是真的不害怕任何東西。
我娘就說我這性子隨我爹,心大又善,容易吃虧。
可是小雲呢?都說孩子會像養大他的人,可他誰也不像。
他就像他自己了,在我們這條鬧騰的小巷子裡,越長大就越顯得突兀,格格不入。
21
五年了,我從八歲長到了十二歲,吳發財和範小都十六了,都比我高出了一大截。
小孟都快比我高了,小雲也長得快,大家都跟撒了肥料一樣瘋長,就我沒什麼動靜。
除了小孟,因為體弱,受不得涼,常常待在家裡,幫著老孟頭摘摘菜,大家都有事情要做。
我娘本來想把我送進繡坊去學學刺繡,將來好像發財娘那樣有門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