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面沒有小雲,也沒有君燁。
堅固的城牆光是仰頭去看,就足夠費勁了,更何況進去呢?
吳發財倒是有內城的牌子,然而他也沒見過小雲,一次也沒有。
其實嫁給誰好像沒什麼所謂,阿娘會為我想很多。
但是我還記得很久之前同小雲說的話,他是我弟弟,爹娘百年之後,他就是我的娘家。
我如果嫁人……至少該讓我一手拉扯大的弟弟知道吧?
我覺得我對小雲的感情比想象中還要深,他像是我弟弟又像我半個孩子。
孩子丟了,當爹又當娘的姐姐哪兒有不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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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繡活做得很好了,繡這樣的帕子,隻需要大半個時辰。
我舉起帕子透著灰蒙蒙的陽光仔細看,好看的,很好看,比我當初繡的那對蹩腳鴛鴦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阿娘見我興致缺缺,早就不說了,轉頭去灶房做飯。
我回家裡,她總要想辦法,加個少見的葷菜,哪怕是阿爹出去上工殺牛,偷片下來的邊角料也好。
吳發財急匆匆衝進來的時候,我正起身要去灶房幫忙洗菜。
他手裡拿著個信封,三兩步跑到我跟前沒剎住車,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撐著門框才能沒摔倒。
結果力氣太大,差點兒沒把我家破舊的老木門整個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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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提了一口氣,趕緊去扶他,怕他真把我家的門卸下來。
阿爹出遠活了,今天回不來,家裡攏共一間房,總不能沒有門吧。
他一頭的熱汗,少見的雀躍:「李寶兒!信!小雲來信了。」
我伸手去搶他手裡捏得皺巴巴的信封,被他站起來舉得老高,死活不給我。
我狠狠地砸了他一拳,砸得他龇牙咧嘴地瞪我。
「搶什麼搶?你又不識字,還不是要我念給你聽。」他大喘氣按著胸口,大剌剌走進屋,坐下來拆信封。
好家伙,他連信封都沒拆就往我家跑,從內城一路跑回來,也不怕累死。
我急切地拖了個凳子坐到他對面:「你見到他了嗎?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長高?瘦了還是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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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小心翼翼地撕著信封,皺著眉頭嫌我聒噪。
「你別吵我!我沒見到他,這是有人專門送到我家鋪子裡的,說是他雲主子讓送的。」
「主子……」我笑開了花,「小雲都成人主子了,那肯定是過得很好了,那個君什麼的,也沒騙人。」
吳發財抽出信紙,我期期艾艾地湊過去,討好地笑:「給好好念念唄,發財。」
「不許叫我發財。」他橫了我一眼,故意抬著信紙不讓我看。
他說:「叫哥,範小都得叫我哥,你從來不叫,白瞎我給你們置辦那麼多套衣裳。」
我笑眯眯地:「發財哥……」
說實話他有這麼個俗套到極致的名字,叫他哥,還不如不叫呢。
他倒十分受用,咳嗽了兩聲,雙手捏著那薄如蟬翼的一張紙,凝神去看。
「阿姊親啟……」
「阿姊什麼意思?」我猴急地問。
「就是你。」吳發財很不滿意被我打斷,簡短地解釋。
「哦……」我乖乖聽他繼續念下去,他卻不念了。
我又想去搶信紙,他卻沒躲,將信紙給了我。
上頭原來隻有短短的三行字,「阿姊親啟」四個字還佔了一行。
我本來就不認識幾個字,看這些之乎者也老夫子說書般的文字,更是如看天書。
吳發財說:「小雲說……他跟著他親叔過得很好,讓我們不要掛念。」
「沒了?就這樣?」我將那寥寥三行字看了又看,還是沒看出個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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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又說:「他還說很懷念跟著我們的日子,但是為了我們好,叫我們不要再去尋他。」
「這什麼意思?」我錯愕地盯著那吝嗇的兩行字。
吳發財沒有回答我,他說:「李寶兒,我們鋪子隔街就是造紙坊,你手裡拿的這張紙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邊兒上有人家的燙金堂印呢,你知道這張紙有多貴嗎?」
他聽造紙坊的兄弟吹噓過,澄心堂的宣紙千金難買,尋常的富貴人家都買不到,是王侯將相家附庸風雅的玩意兒。
那張紙,薄如蟬翼,軟得沒邊兒,竟然要一百金。
那是我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數字,我捧著那張信紙,心底五味雜陳。
「這個臭小子……」我想罵他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沒有心。
這不是我的小雲,不是我們養大的小雲。
我低著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這孩子……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哽著喉頭對他說:「你以前也那麼疼愛他,他連提都沒提你一句。」
「寶兒,我覺得小雲沒有惡意,也許他說得對。」
吳發財很認真地看著我,忽然伸手扶著我後腦,按到他胸膛上。
他輕聲說:「哭吧,今天準你哭,哭完這回以後就別想了。他回了家,過得好好的,我們也好好的,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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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其實進門來好久了,卻一直沒吭聲。
直到我哭累了,從吳發財浸湿的胸口上抬起臉,兩人回頭齊齊錯愕地看著她。
阿娘在笑,她說:「發財,留下吃飯吧,今天開葷呢,炒牛筋,吃完再回去。」
吳發財忽然意識到和我離得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楚他臉頰上還未散去的薄汗。
他像是給針扎了一下,猛地拉開距離,從凳子上彈了起來。
「不……不吃了,我爹讓我送完信緊著回去,鋪子裡還有事……」
他飛也似的轉身,抓起信紙,邁過門檻又回頭朝我揮手:「信我好好收著,這紙金貴,受不得潮。你要還想看往後再找我拿。」
我揣著手在袖兜裡,紅腫著眼目送他離開老遠,才平復心情,將小雲的事情告訴了阿娘。
阿娘沉默著點頭,過了會兒說:「寶兒,娘覺得發財是個不錯的孩子。」
我轉身去灶房拿碗筷,隨口答:「除了嘴欠,確實沒什麼不好。」
「那要是跟他們家做親家,你願意嗎?」
我看到阿娘很局促地搓了搓手,她接著說:「其實發財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這事兒來著,不過你還在繡坊學徒,我就一直沒提。」
我將碗筷放在桌上,步履不停, 有點急促,又回去端菜。
炒牛筋很香,冒著熱氣,上頭綴著一點小蔥,那是小孟送來的。
這東西沒有牛肉那麼貴,查得也沒那麼嚴,阿爹常常出去殺牛,能順回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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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娘相對坐下,默默地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來我也沒那麼蠢,很多事情我不知道,隻是我不願意去深想罷了。
我問:「發財娘真的不嫌棄我們家嗎?」
阿娘見我終於肯吱聲了,連忙擺手:「沒有,我瞧著是挺喜歡你的,再說了,你也是繡娘,發財娘也是繡娘,你們可比我有本事得多了。」
我夾了一筷子牛筋放進嘴裡嚼,一邊嚼,一邊盡可能漫不經心地點頭:「所以你非要我去學繡是因為這個嗎?」
阿娘開始有點慌張,飯都顧不上吃一口,雙手摳在桌沿兒上。
「自然不全是……我是實在擔心你,都怪阿娘沒能耐,沒能給你生個兄弟,我們年紀大了,你一個人,要是……」
「我有兄弟啊,阿娘你忘了嗎?我們養了他六年。」我竭力撐開笑臉,將那如何也嚼不爛的牛筋整塊兒咽下。
阿娘住了聲,目光愈發冷肅:「寶兒,小雲不是我們這種人家的娃兒,你該替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願意……」
「我願意啊。」我站起來,繞到她那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脖子,親昵地埋在她脖頸間。
「阿娘,謝謝你。」謝謝你替我想了這麼多,謝謝你這麼愛我。
我疑心當了娘的人都會有種不同的氣味,此刻阿娘發間的劣質發油和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起了我兒時被她抱在懷裡喂奶的柔軟甜膩觸感。
阿爹阿娘年紀不小才有了我,阿娘的身體早就不柔軟了,隻有那讓人感到安定的氣味一成不變。
歲月收走了她豐腴的乳房和臉頰,留給她幹癟瘦小的軀殼。
這個滿手凍瘡,小小的半老婦人,總是過分擔心我的未來,一門心思地想給我尋個可靠的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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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財家的鋪子早就不止賣布了,小雲走的那年發財娘生了場大病,腿腳眼睛都不大好了,險些沒挺過去。
家裡的男人心疼她,不願意她再整天織布,鋪子漸漸地改成了雜貨鋪。
生意自然不如以往,付完每年昂貴的租金,其實也所剩無幾。
但終究是松了發財娘的擔子,她得以離開那萬年不變的織布機,偶爾也出來曬曬太陽,同阿娘說說闲話。
闲話說著說著,不免就要提到巷子裡已經到了適婚年齡的我們。
大家做了幾十年鄰居,從來沒有什麼嫌隙可言,一拍即合。
於是沒有一吻定情,沒有私訂終身,甚至沒有什麼花前月下,你儂我儂。
我和吳發財的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發財其實挺喜歡我這回事。
發財爹娘上門提親的時候,我和吳發財甚至不在。
我要回繡坊繼續最後半年的學徒生涯,我其實早該出師了,隻不過在接些私活,還前些年師傅那件夾袄的銀錢。
吳發財得在內城裡照看鋪子,完全離不開人。
大戶人家提親是不是得提前焚香沐浴,穿金戴銀,提著沉甸甸的聘禮上門?
發財爹娘提親的聘禮是兩匹很不錯的綢布,一張羊皮的小褂子,外加五十兩白銀。
我阿爹阿娘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留了綢布和小褂,銀子一兩沒收。
如此可見,吳發財家真的是巷子裡最有錢的,一次性能拿出那麼多錢,足夠我阿娘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裡,眉開眼笑,滿意得不得了。
她並不是要錢,發財家這錢拿出來,量的是誠心,是我未來的安穩幸福。
這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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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說起來,好像這事兒跟我這當事人半分幹系都沒有。
我想,那時節,我到底喜不喜歡發財呢?
喜歡吧?喜歡是什麼意思?什麼感覺?
我沒有可供參考的對象,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們雖然嘴上老是誰也不服誰,誰也瞧不上誰,但是心底裡,誰也沒真的討厭誰。
我隻知道,自打雙方父母簡單地口頭商定了婚事之後,我們的關系日漸有了些別的變化。
以往老說繡坊和內城並不順路,不願來瞧我的吳某人,忽然就開始無比順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