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財問他要什麼樣式,哪種料子,多長多寬。
他一一地答了,卻總是不動聲色地打量我。
我察覺到這目光,亦觀察他。
這是個保養得體的中年人,富貴雍容,連額間眼角的皺紋都是舒展熨帖的,不大像是會光顧我們這種平常小店的人。
他身上所穿衣物的用料,在我家的店子都是買不到的。
發財取了他要的布匹來,問:「大人怎麼稱呼,您沒帶隨從,我可以讓學徒給您送到府上。」
他哂然一笑,和藹地道:「免貴姓劉,送就不必了,我自己帶回去。」
「那成,劉大人,我馬上給您包好。」 吳發財去了裡面。
這位劉大人笑眯眯地看著我:「夫人曾是繡娘嗎?」
我禮貌地回報以笑:「是,大人怎麼知道?」
劉大人笑得分外慈祥:「我瞧著夫人中指上有厚繭。」
我下意識縮回了手,淺笑道:「以前繡得多,最近有些日子沒上手了。」
劉大人沒同我說上幾句,發財就出來了。
我看著他提著布匹走了,心裡卻覺得怪怪的。
「發財,你在東市見過這位劉大人嗎?」
發財搖頭:「沒有,瞧著闊綽,給錢也利索,這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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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財回來之後,小雲來看我們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說是官家的病好了許多,能自己上朝,不需要他監國理政。
小雲因此得了許多闲暇,時不時過來看望我們。
範大哥的孩子已經入學了內城不錯的學塾,小孟預備著將來也要送小康去。
這孩子還小,可他爹娘一輩兒沒幾個認字的。我們吃了沒學問的苦,做不了輕松穩妥的營生。
到了他這小輩兒,說什麼也得讓他念上學。
小孟尋了個酒肆幫廚上菜的活計,打算著給娃兒提前攢著學塾費。
小康呢,白日裡送到我家,我和阿娘幫著照看,夜裡回來再給她送回去。
小雲來時,自告奮勇要幫她帶孩子。
大家起初很是擔憂,覺得他養尊處優許多年,自己都還未及冠,會帶什麼孩子。
可小康喜歡他得很。
小雲不需要說一句話,也不需要像我們當年費盡心力用糖塊和折紙小人誘惑他那樣。
他隻需要用他那張好看的臉,叫一聲小康,對他笑一笑。
這個傻孩子,就會咯咯笑著,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朝他張開手臂,要他抱。
吳發財每次看到小康向小雲索抱,總能氣悶得翻白眼。
「這小東西怎麼年紀輕輕就會看臉吶?我送他的東西少了嗎?」他朝小康揮舞雙手,試圖吸引他的注意。
「你小雲哥可是什麼都沒給你啊,範小康,你回頭,回頭!嘿小子……個小白眼狼兒。」
小康往往隻顧著盯著小雲的臉看,絲毫不搭理吳發財。
小雲就抱著他在院子裡看雲,有時候帶著他吟詩寫字,有時候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顆蜜餞放進他嘴裡。
小康長得飛快,這一年也過得飛快,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快。
爹娘身體都還算康健,我和發財身體也都好,生意也過得去,小孟家也越來越好,小康茁壯生長,小雲常來看望……
一切都好。
大抵歡愉安逸的日子就好比輕柔的羽毛,搔過心上痒痒的,暖暖的,除了幸福美好的記憶,什麼都不曾留下。
不似以往那些苦日子,刀劍一樣劃過心上留下伴隨一生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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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小雲最後一次來,是深秋時節。
午後雷聲轟鳴,我抬頭去看被院子框住的那片四四方方的天。
淺灰色的雲團在東南角聚集,愈發壯大。
一道扭曲彎折的白練將青白色的天空劈開一道裂隙,雨絲就漏了出來,淅淅瀝瀝,裹著涼風,攪動院子裡那棵葉子枯黃欲墜的梧桐樹。
小康自己在草叢裡抓蟲子,我喚了他一聲,叫他去廊下玩。
他抬頭疑惑地看我一眼,沒在意越來越密集的雨滴,繼續嘀咕著埋頭苦幹,手上還沾著泥巴。
我決定先去門口收一收前一天掛在石獅子上的風幹蘿卜。
宅子門口那兩座石獅子氣派是氣派,雄偉是雄偉。可住得久了,找遍了整個院子,還是覺得它渾圓高大的腦袋最適合用來掛串成一圈的蘿卜幹或是辣椒。
日頭好的時候,石頭吸熱快,一天就能曬得幹幹脆脆,收撿起來能吃上一整年,方便得很。
曬幹的蘿卜條收好放進簸箕,我端著正要回去呢,忽而瞧見巷子裡遠遠的一個朦朧的影子。
雨絲變成了雨珠,愈發密集,冷涼的空氣蔓延,大霧四起。
我忙站上有屋檐的臺階,繼續看著那修長的影子朝我走來。
小雲撐著把黛青色的油紙傘,慣常的一身青黑色,窄袖寬袍,慢慢地走。
雨霧朦朦,雨聲嘈錯,滴著水線的油紙傘邊,沾了水吃力晃動的衣袍褲腳,從他唇邊散出來的,若有若無的白色霧氣……
那景致,美得像一幅畫,他美得像是畫中人。
我很驚訝,這下雨天,他不必大老遠從宮裡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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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我跟前停下,收了傘,立起來瀝幹雨水,負在身後。
「你在這裡等我嗎?」
我不自覺點了點頭,看到自己懷裡一簸箕的蘿卜幹,又連忙搖頭。
他笑起來,露出兩邊略尖的虎牙。
每次他這樣笑,總能顯出幾分貼合他年紀的孩子氣。
「嗯,看得出不是。」
他從我懷裡拿過了簸箕,單手端在懷裡,往裡走道:「小康呢?」
「哎呦……小康!」
我這才想起來,忙跑到院子裡找他。
他果然還在那處草叢裡挖蟲子,雨下大了都不知道躲,滿手滿屁股的泥混了雨水,髒得不像話。
我抱他起來,反倒沾了我一身泥水。
小雲擱了簸箕,撐著傘過來迎我們。
他摸摸小康的腦袋:「都湿透了,得換身衣裳,頭發擦幹,仔細著涼。」
等我們收拾好這個小祖宗,我全身上下已經沒法兒看了,又湿又髒。
我囑咐小雲看著他,自己去換好衣服出來,意外地看到小康在他懷裡睡著了。
看得出,這孩子是真喜歡他。
以往他娘出門做活,將他託放在這兒。
小康知道他娘天黑前會來接他,所以極少睡著,總要等到他親娘來,才肯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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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抱著他,輕輕摸著腦袋,緩慢地在廳堂裡踱步。
我悄悄走過去,他抽出個指頭,豎在唇上,向我眨了眨眼。
小雲盯著他的睡顏看了會兒,無聲地笑。
「真好。」
我坐下喝了口水:「好什麼,可不比你小時候乖巧,你那時候可比這小子好看多了,咱們巷子裡就沒有不誇的,都沒見過這麼俊的娃娃。」
「是嗎?」他曲起手指,刮了下小康柔嫩圓潤的臉頰,眼裡是超出他這個年紀的溫柔。
我很是感慨,順嘴道:「你不願意成家,要按官家的意思選了太子妃,順利的話,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
他停止了踱步,無言地望著我。
我繼續道:「你瞧你帶孩子多細心,要是當爹,肯定比你兩個哥都稱職得多。」
「可我希望他有足夠健全的愛。」
「誰?」我不明所以。
他認真地道:「孩子,我如果有孩子,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樣。若是要步我的後塵,我寧願不要。」
「別這麼說,小雲,你很好了,一切都好了,如果有孩子,至少你會愛他不是嗎?」
「我想和愛的人生孩子。」
我知道他已經長大到足夠資格談論這樣的話題。
我很嚴肅的問他:「愛的人?如果找不到這個人呢?如果她一直不出現呢?你年紀還輕,總把男女之愛這種字眼看得重,其實你聽姐一句勸,這世上哪兒那麼多情情愛愛的……」
「有的,我找到了,我找到她了。」
「哪兒呢?」我像是聽到了驚天秘聞,「哪家的姑娘?」
小雲將小康放到了床上安置好,我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地問:「跟我說說總成吧?誰讓你總是悶悶的,你不說誰猜得出來?」
「是官家小姐嗎?」
「不是。」
「是王公貴族嗎?」
「也不是……總之,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他給我擾得煩了,說:「寶兒,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過的那個遊戲嗎?」
「什麼遊戲?」
我們那時候玩過的遊戲可多了,翻葉子,打石子,跳格子,五花八門的。
「我說,你猜。」
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自創的遊戲,說者不出聲,猜者瞧嘴唇,猜意思。
可這遊戲太難,我總是輸給吳發財,覺得很沒意思,沒多久就不再玩了。
「這樣不行,你這不耍賴嗎?你知道我從來沒猜對過一次……」
「我要說了,隻此一次。」
他飛快地張唇,唇瓣輕輕開合,宛若念了一句無聲的咒語,又好像卸下了汙濁沉澱的重物。
他的神情那麼奇怪,像是要笑,又並未笑,讓人想到將開未開的曇花。
「什麼啊?你別……诶,小雲,你糊弄我呢……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說啊,要不等發財回來,你跟他說也成,我肯定不問……」
他快步出了廳,依舊撐著那把青黛色的油紙傘,輕快地出了院門。
許久後的一個雨天,我站在宮牆邊,眺望著攬月閣高高的拱頂,問他當初那句啞語的意思。
他為我撐著一把白色的油紙傘,深深地凝望我。
「我有所愛人,既在天邊,也在眼前。」